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山上。我会说话,能识物,自力更生,好似这一切都与生俱来。我睡在山洞里,渴了喝山涧水,饿了吃树上果,雨后的蘑。学山上猴子爬树,水里鱼儿游泳;安静地听林中的鸟儿鸣叫,看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我常躺在西边大松树上看日落,晚霞满天时,很美。可是我不常看日落,一个人太孤独,陪我的猴子天黑之后,也完全离去。我也穿衣,夏有薄衫冬有袄,不怕严寒酷暑,似是这样生活了许久,成为生命里的习惯。我想过无数次,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为什么在这里?可是山上没有答案。思考让人寂寞。有一次,我抓住一只猴,想把它留在身边,可它尖叫,左抓右挠要逃,把我抓伤,好多血痕,我只好放它走。山中没有野兽,不能斗殴,很无聊。后来忆起这段时光,总觉自己傻透了,为什么没想过逃走呢?
我常做梦,梦很多,反复同样的场景和故事,可待我一睁眼,全都消失不见,抓不到一丝痕迹。有一次,睁眼之后依稀还记得一些片段,仿佛是和友人争执,当时想一定给记牢了,不许忘,不成想,没几日全给忘得干干净净,无奈透顶。
我给自己找乐子打发时间。逗猴子,搬野花,果树种在洞门口,改变带来新鲜感,可新鲜感太易流失。忽有一日,林中惊鸟,我很兴奋,从未想过山中会有别人,直到一个白衣男人从林中走来,肩负背篓,左顾右盼。及至洞前,见门口花花草草两三,低头思考一番,准备进我洞府来,我连忙截住他。他惊了一跳,退两步,一脸惊愕。我见他眉眼干净,身材高挑,过于纤细,俨然一个少年模样。待他恢复平静从容,拱手向我作揖,手指着我的紫色蝴蝶花,问到:“请问姑娘,这鸢尾可让采吗?”我只看着他,摇头。
那人顿了半晌,又作一揖,“敢问姑娘,此花别处可有?”我手指树林方向。
那人又向我作揖,“多谢。”随后朝树林走去。
我很好奇“他”这个新鲜事物,跟上去。隔十步距离,看他做些什么:走一段路,停下,看林中花草树木虫子,并不稀奇。我追上去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很爽快:“救死扶伤,江湖郎中。”他说,山下瘟疫肆虐,急需药材,山上就有很多。他虽非神医再世,不能救世人于水火,却也无法袖手旁观,只能尽些绵薄之力,能救一人便救一人。如今,他山下小房子里便住了几个尚可救治的病人,等他回去……
他说了好些话,药材的模样颜色和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带着他到处穿梭寻找。待他采满一背篓药材,天色已晚。我大方地请他入我洞府休息,让他继续说话。他一说话,我就高兴,终于不用独自面对黑暗和空寂。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天上人间地府,一夜无眠,天亮时,他下山去。我只遗憾,一夜的时间为何那般短暂。后来我也想,为什么那时候和他一见如故,没有丝毫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感?
过一些天,他又出现在我洞口,满眼笑意,“姑娘,可否再劳烦?”我简直欢天喜地,哪里会劳烦?
他每隔一段时间上山采药,后来越发熟门熟路,每次来给我捎一些零嘴食物,据他所说都是些糕点,我觉着还挺香甜,其中我最喜欢有花香味那种,他说是“桃花酥”,我央求他以后每次都带桃花酥来,他颇有些好笑地说,换副皮囊喜好倒是没变,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有要求,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大多时他白天采药,但有一次他来是在晚上,站在我洞口,叫我出去陪他说说话。本来我还不乐意,但是他一拿出“桃花酥”,我就屈服了,好吧,那就随他说说话吧。可是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仰头看天上月亮,月亮也不圆,缺了,也不太亮,还没白天太阳好看呢。
他问我怎么不说话?我说我等你说呢。他说每次都是他说,这次换我说。我说我能说的你都在山上见过了,我还说个啥?他无语了。最后还是他说,说山下四季分明,夏天闷热,冬天湿冷。他说那个小房子如今变成了大宅子,越来越热闹,邻居也多起来,人们和和睦睦,耕地劳作,自给自足,远离外面的是非,虽然也会有伤寒感冒小病小痛,但他可以治好,人们过得很幸福。他还说我一个人住在山上,未免有时会孤单,到时可以下山去走走,那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是不同于山上的另一番景象……他说到这,半天没了声响,我猜他许是累了。我决定等我吃完桃花酥就要睡觉去,不陪这个怪人傻站着。没想到他竟像猜着我心思似的,我刚吃完桃花酥,他扶扶衣袖,欲言又止的样子,摸摸我头顶,看着我眼睛,叹气说:“你快些醒过来吧。”他那个样子我从未见过,仿佛另一个人一般,那些动作又像极一个认识我许久的故人。我正有些莫名的陶醉和犹疑,不想他还摸上了我的脸,我正想反击,这人居然转身“呼”的一下消失了,逃命似的。我心想这小子跑的真快。那个晚上很怪,我突然觉得那个画面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却不曾仔细想过,为什么他要叫我“醒过来”?
之后他再没来过,连晚上也没有。
(二)
我也没什么需要收拾,但空空两手出山去,总有种一无所有的感觉,于是我去那棵大松树上掰了一根还算有几分姿色的丫枝,摘了一些果子和新开的花儿,到时山下找到他,给他,告诉他,以后要常来。于是我大摇大摆地下山去。
我清晨时出发,走到山底时已是日近黄昏。带来的花儿也蔫儿了,果子也被我吃光了,多少还是有些惆怅。山底有一个镇子,名叫离尘镇。旁边有条小河,河水清澈,河边有一些小碎石和大石块,挑了一块躺着舒服的石头休息。我遥望着那小镇,每家每户灯火闪烁,耳边虫鸣阵阵,衣袖间微风不断,头顶漫漫星河,夜里不凉,空气温润。想着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那个小公子呢?会的吧?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走进镇上,每家每户屋顶袅袅炊烟,街上此时很热闹,小摊小铺十分多样,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满是食物的味道,小孩追逐打闹,人们脸上喜悦溢于言表。越往镇子中心走,人越多,忽见一宅子,门上匾额“离尘居”,门前狮身均饰以红绸带,人们络绎不绝地向门口中年男女拱手道恭喜。我心中断言这便是人间那成亲之事了。不多时,只听得礼乐炮竹声不断,八个大汉抬着一顶红轿停在宅子门前,新娘顶着红盖头进了大门。我翻过宅子一面无人看守的墙,混进人群里,看那人间的新娘与新郎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交拜入洞房。宾客开始吃喜宴,喝喜酒,觥筹交错,欢喜非常。那喜宴我吃来也觉得确实比山上的果子好吃一些,似是曾吃过这些美味,却始终记不起何时何地尝过,想必他每日也是吃着这样美味的食物,要是我能留在这边就好了。
喜宴过后,宾客纷纷散去。那个迎宾客的老头听说姓傅,为管家,叫唤小七,阿三,十五一众人整理残席。我问那老头能不能收留我,他上上下下瞧我个遍,点点头,让我跟着小七。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名字,老头说今日初九,便叫我“九九”吧。于是我有了一个在人间的代号。我又忽的想起,我还没问过小公子的名字,怎么找人啊?只顾着吃桃花酥,真是蠢死了。
安排跟小七同住一间房。虽然叫小七,可她一点也不小,看起来有些微胖,约莫四十多岁的女子,很热情,一边帮我整理床铺,一边问我家住何方,年方几何?我随意地指着那看不见顶的大山跟她说:“我本来住在那顶上。年方不知道几何,我估计是活太久所以给忘了……本来我是来找……嗯……我就是在那山上活腻了,所以下来看看……”小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她抚我肩膀:“九九,能活着就比啥都强,怎么还有活腻了的说法?嗐!总之来了这里,以后就要好好的……”她温和地拍拍我的肩膀,带着某种节奏说话,不停歇,讲了好多宅子里的故事。我忽然想起小公子他说山下的小宅子里还有几个要救治的病人,不知道他说的宅子是不是这里?
我一边脑子里想着那人,一边耳朵听着小七连绵不绝的声音。
她说一场瘟疫害死了一村子的人,她的爹娘和哥哥都死了,自己却被路过的公子捡了回去,在“离尘居”活下来;宅子里的傅管家刚来的时候还是年轻小伙子,村子被强盗糟蹋了,父母惨死,他被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公子把他带回来,现今有一女儿,正是那新娘子;
十五来的时候只有十岁,身体孱弱,每天只能喝两口粥续命,不开口说话,不知道他的过去。公子每隔几年就出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昏睡的人和一背篓的药材。这里的人都孤苦无依,大家围绕着公子相依为命。小七说刚开始重复梦着被瘟疫折磨的爹娘和哥哥,死活放不下过去,很痛苦,内疚。公子总是告诉我们说,一切终会过去,时间会让回忆变淡。公子真聪明,人都得朝前看。公子说,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流匪瘟疫,也没有磨难,是他为自己找的一处逃避现世的地方。九九,我还真有点儿想咱们公子了……”
“你们公子是谁啊?”
小七温柔地说:“我们公子啊……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郎中,救了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小七笑着忙了一会儿手上的被子,有些遗憾地说:“他离开好多年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离开了?为什么?我刚想问放着这么好的“世外桃源”不住,离开了是什么意思?小七生硬地打断我,“你别问了,公子从不告诉我们他的行程。快睡觉。”然后她缩进被窝,没了下文。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却总感觉小公子就是小七口中的“公子”。
留下来的日子,我每天跟着小七去村头河边洗衣服,看许多村里漂亮姑娘,听了不少家长里短闲言碎语。
“李家的小媳妇生了小儿子,大闺女在家不招人爱了,小小年纪就要做好些粗活。可怜哟~”
“张家的老太太终于去了,半身瘫痪躺床上三年,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张家媳妇差点儿跟人跑了。老太太昨晚终于咽气,她儿子算是解脱了。”
“唉……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嗐!你们这都不算什么,我这个才够分量呢!”
众人凑过头去,“老刘娶了个小他二十岁的小姑娘,昨夜刚接回家来,不知道路边上哪儿捡的。跟领居说是捡来的闺女,嗨哟,哪儿是闺女啊,昨夜那动静可大着呢……”
众人听罢,叽叽喳喳,数落老刘的不是,小姑娘的不争,兴趣盎然,并没半点同情。小公子说的“世外桃源”就是这样避世的?不回来也好,没啥可留恋的。
听了一个月,虽然大家的消息不带重样的,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邻里间来回往复的八卦,腻了。于是我跟着十五去药圃田打理药材。十五不爱说话。我想跟他聊天,他不理睬我,我跟他屁股后面采药,他不理,药圃里有好些我没见过的植物,我想问他,他只是简单地报上名字。对我说过最长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别踩了我的药!”十五虽然不喜说话,不爱搭理我,只安静做事,却比那些妇人翻来覆去聊八卦更讨我喜欢。跟着十五打杂,东捣捣,西揪揪,打翻了晒草药的架子,踩坏了一株用了十年才开花的药草,惹来不少麻烦,受了不少十五的白眼,后来误食了他制的药丸,睡了三天头昏脑涨地醒来,我怀疑是十五嫌我烦故意药晕我的,可我没有证据。我只好继续跟在旁边捣乱。相处久了才晓得当初小公子教十五打理药圃,为的是给他找点事做,总不能让十五一辈子沉浸于创伤中,不想十五竟然对医术感兴趣,入门之后便自行修习。一个人总要有点什么爱好,如此便不至于一生颓唐无趣。我挺羡慕十五的。跟着十五辨识药材,出诊小病如风寒疮伤,大病如骨折断肢,无不是白天出工晚上挑灯研究医书,十五刻苦,医术日日精进,在镇上颇有声誉。一番比较,我倒是一个无用之辈。我有一次问十五为何对医术这般喜爱,十五正在看的书再没翻一页,许久之后只听他无比平静地说:“我再不愿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在眼前挣扎着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不仅不能救他甚至连减轻他一丝痛苦都做不到,那种感觉,痛不欲生……”
我愣住了,这种感觉太沉重,以至于我再不能心安理得地捣乱。从前只觉得十五只是简单地不爱说话,现在触到了真相的边角,我有点惶恐,但是立马走人太没礼貌,所以我多逗留了几日,后来找个借口:“我想找你家公子,他啥时候回来?”
十五依然很淡定,抬手试图指一个方向:“公子不就在……”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伙计叫走了。我终于顺利地离开药圃。跑去集市上东看看西逛逛,卖猪肉的男人粗犷,卖胭脂的女人娇羞,卖布匹的老板人精,客栈的店小二热情,从前看这些总觉得新奇。如今却觉得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