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路的拐弯处还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凝视着你

1970年冬天的那次招工是人数最多的一次,和我一道下放在大枫公社的桐中学生几乎都被招了上来。

我也过了政审体检关,回到县城等待分配。母亲希望我能去粮站工作,说那里内部职工可以买到粉糠,家里养几只鸡有蛋吃;兴许还能养头小猪,过年宰了能够改善生活。可我一心只想远走高飞,想到城市里去见识一番。

矿山岁月

当时县招工领导小组组长由人武部谢科长兼任。因“文革”初期随同学出入武装部大院,我与谢科长曾有数面之缘。他见我这次招上来了,就问我去不去县文化馆,说那里恰巧有位同志要调往合肥,正缺人;如果不想去也可到乡下初中当一名老师。可我当时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竟拂却了他的好意。

几天后分配方案敲定下来,我去的单位是铜陵井巷公司。铜陵井巷公司此次在桐招工数十人,大多是下放知青。

71年1月13日启程,途经安庆。在安庆工作的同班学友志田、正青赶来为我送行,戏称我这是去“闯关东”。我心中也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翌日由安庆港乘小轮东下。人倚船舷,江水滔滔,远处江豚浮没。虽是冬日严寒,也掩不去两岸风光瑰丽如画。午后船泊铜陵县码头,上了岸,早见两辆无篷卡车正在恭候。原来我等目的地并非铜陵市区,而是六十里开外的凤凰山。大家携着被服行李挤挤攘攘登上大卡车。人立车上,沿着土黄色的公路,过顺安,经新桥,一路颠簸,薄暮时分抵达凤凰山。

凤凰山现今为4A级景区,可当年这里是个沸腾的矿区。路上来来往往大都是身着工装顶戴矿帽足踏长靴的矿工,整个矿区弥漫着男性荷尔蒙粗犷的气息。

四望群山攒聚,余晖在山,晕染着星星点点松柏的凝绿。一条椭圆形公路宛如金色缎带环束于山之腰,公路又与小道古巷串连贯通,将矿区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区块。山下有小桥流水,山上耸立着井架。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可达傍山而建的选厂。捷克产自卸卡车装满了湿漉漉的铜精沙驰奔在大道上,司机高昂着头,车轮旋起一串串土黄色的尘沙。

七十年代凤凰山驻有四大国有企业:分别是地质队、建安公司、井巷公司和凤凰山铜矿。地质队主要是勘测探矿取样;建安公司负责地表建筑物的设计建筑安装;井巷公司则是围绕矿体开掘竖井和巷道;凤矿为矿区最大单位,任务是釆矿选矿并将选好的铜精沙运往冶炼厂。上述四家单位均归属于铜陵有色公司,有色公司麾下另辖铜官山矿、狮子山矿、金口岭矿、铜山矿、机械总厂等大型企业。

井巷公司机关大楼位于铜陵市,设在凤凰山的称三工区。经过一周学习,我们这些新职工被分派到各个连队。当时工矿基层单位名称叫“连”,有点准军事化管理的意味。随着时代发展后又改“连”为“队”,现在则不知用何称谓。

我被分到四连,四连职工约有150人,设正副连长、指导员共四名。指导员主管“抓革命”,即带领职工读报学文件开展政治理论学习;连长一正二副,主管“促生产”,即负责派班安排井下生产任务。连队下分三个“排”,各有一名排长。井下工作三班倒,排长领队,三个排轮流上岗,夜以继日车轱辘转。

第一次下井不免有点紧张。连长派班时特意叮咛:“今天新工人上岗,老工人要带好新工人,注意安全!”连长讲完后,诙谐风趣的副连长又添上一句:“活干完后工具要归放好,巷道该清理的地方要淸理干净——像大姑娘的屁股一样青丝丝的。”于是在嬉笑声中,工人步出连队派班室。

矿山岁月

走过一段小路来到一处陡坡。坡下建有压风机房和矿工澡塘。上了坡,来到“十90”井口。“十90”是口语简称,意指此处井口海拔高度为正90米。井下还有许多巷道,分别为“十10米”、“一40”、“一120”、“一200”、“一400”……

“十90”在地表,井架高耸,旁有矿灯配电房和卷扬机房。由卷扬机房伸出的钢丝绳粗如小孩手臂,正紧紧拽住罐笼上下。罐笼近似于电梯,只是不加装饰简陋而实用。罐笼底部焊有两根短轨,短轨与地上长轨相接,可供矿车载物运输。

拿开护栏走进罐笼,老工人将新工人围护在中间。打点工(信号工)按下“当当”两声电铃,罐笼由慢变快由快转慢落入井底,罐笼外墨黑一片。眼前忽地一亮,原来降到了“十10米”。走出一看,四周皆是黑森森的岩壁,两根铁轨铺向远方。顶板高近十米,井口还算宽敞。

就着昏黄的电灯光仔细一看:原来罐笼一侧还另外架有供人攀爬的木梯通道,通道另一边则是井壁。木梯一架约三米,中设平台,左右转接,笔直向上直通井口。从“十10米”到“十90”垂直距离80米,不知共有多少架木梯。如逢停电或遇意外,矿工升井时便只好经由这列“天梯”攀爬到地表。木梯苔滑湿腻,从岩缝中渗出的水滴滴到矿帽上叮叮作响,倘无一定的胆量和臂力当会望而却步。

前行十多米转弯,巷道顶板渐矮,两米多高,弧形穹顶。路宽也仅两米多,中有铁轨依旧前伸。巷壁两尺高处楔入铁制托架,上面敷托着电缆、风管、水管、风筒一应矿用设备,逶迤通向深巷。

再走几百米,终于到达今天干活的“迎头”。煤矿称工作面叫“掌子面”,铜矿则把釆掘工作面叫做“迎头”。迎头堆满了小丘似的矸石,那是上一班放炮后留下的产物。鼓风机呼呼吹送,炮烟渐渐散去。

支柱工(或安全员)首先进入迎头,拧亮矿灯手握水管对着顶板和侧壁冲洗。假如发现凸翘欲坠的岩石,便持钢钎插入裂隙,小心翼翼将其撬落。

待到目测无虞之后,随班电工拉线牵灯。电工将36伏的白炽灯泡串联并联架设好(铜矿没有瓦斯,这是较之煤矿略胜一筹的地方),就轮到出矿工出矿了。

我所在的连队是掘进连队,出的不是矿石而是基本无用的矸石。我是出矿工,三年多井下时光就是在“扒矸子”中度过的。两人一辆矿车,手持铁制三角耙,将矸石扒入铁畚箕,再用力端举,将它倒入矿车推走,这就是我们日逐一日要做的工作。

小型手推矿车有两种:一为侧翻式矿车,状如硕大的摇篮。两人顺着一米左右的轨道,将满载矸石的矿车推到溜井旁,拔掉插销将矸石倾倒进黑咕隆冬的溜井里面。另一种为前倾式矿车,长方体状。此类矿车常需人力推至井口,再经罐笼提升至地面架头处倾倒。

矿车装满矸石可达数吨,如果中途“掉道”颇要费一番力气,此刻需借助撬棍将它抬升至轨道。若是前倾式矿车,加之推车工剽悍勇猛,也可紧贴矿车前壁,独自奋力托举令其归位。当然矿工并非人人神勇,像宣传画上展示的那样个个都是彪形大汉。

矿山岁月

也许有人要问:“生产全靠人力,难道没有机械设备?”机械是有的,如风簸机、电簸机、T士机都可用来铲装矿石。只不过那些设备受到迎头环境的限制,再加上动不动就“抛锚”,为了赶进度,上上下下都认为还不如人工快捷省事。

当迎头一茬炮矸石出光又铺好临时轨道,打眼工也早已拉来风管水管,扛来打眼机(凿岩机),立好支架,插上钻杆钻头,“突突突”地打眼了。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凿岩声震耳欲聋,尘雾水汽弥漫。怕得矽肺病,我们这些学生矿工往往戴着洒透水的两层口罩。听老工人说,井边铜矿因矽尘过重,许多58年进矿的工人都染上这一不治之症而过早离世。

前壁洞眼全部凿好,人员撤出,放炮工开始装药。一管管炸药套上防水“避孕套”,塞入洞眼用炮棍捣实。依照技术规范中间留几个洞眼不装炸药。放炮工逐个点燃导火索急步奔出,接着传来隆隆巨响。炮烟涌出,矸石崩散满地。

劳动中最为放松的时刻是吃工间餐的时候。当送饭工挑来自费工间餐,一个个矿工便由迎头回至安全巷口,摘下矿帽塞到屁股底下,倚着边壁坐下。一边津津有味大口大口吞着饭菜,一边百无顾忌地说着千奇百怪的笑话或荤段子。唯有此时,大家全然忘却了疲惫紧张与恐惧。

巷道掘进,我最喜爱干的活儿是在地表井口推拉矿车和在架头处倾倒矸石。因为那样白天可以看见太阳,夜晚可以见到星星月亮。

巷道掘进,井下偶尔也能见到地面无曾目睹的风景。有次炸药崩开边壁豁了一个小洞,拿起矿灯朝里照看:原来足下一米低处的那厢竟藏着一处偌大的水潭,洞天下一潭静水清幽而凛冽,甩个石头进去铮然传响,不知水有多深面有多广。还有一次施工与古人釆掘的老洞不期而遇,老洞狭小曲曲弯弯,不知古代矿工如何匍匐作业,令人生发悲怆绵远的遐想。

我们四队还曾开凿过一口拟作通风的竖井。相比之下,开掘深井比平巷掘进要困难和危险得多。风井井址位于距滴水岩不远的一处缓坡。砍尽灌木杂草,铲光土壤浮石,工人们便一尺一尺向下开挖。三米深后不能再靠木梯上下,于是就在井上支一辘轳,吊着一只大箩筐装人载石。

渐渐掘到十米多深,井口上方遂又架起钢铁井架,钢丝绳末端设有挂钩,紧紧钩住一个硕大铁桶。大铁桶口小腹大,状似齐颈深的大水缸。矿工打眼放炮下井升井就凭靠这个大铁桶升降。

大铁桶一次可乘四人,上下时铁桶滴溜溜打转,人立桶中头昏目眩。更可怕的是当矸石装满一桶卷扬机呼拉拉提升之际,出矿工依旧待在井底。井只两米见方,此时井底工人只能各寻井壁贴立,全神贯注,默祷千万不要掉下一块矸石。

谢天谢地,历经数月,风井工程终于告竣,弟兄们有惊无险。

四连作为掘进队本来没有釆矿任务,可有一年为了突击完成“双三万”的指标(铜陵市年产三万吨铜、三万吨铜精沙),四队也曾投身采矿的战场。采矿场好似地下大溶洞,又如同一个小广场。矿石层层叠压,片石边角锋利如刃,块石状如虎豹蹲踞。打眼工一个个屹立在巨石之上,身着雨衣仰首打眼汗如雨下。大干快上,三班改作两班,每班工人上班时达12个小时,加上下井升井,余剩时间仅够睡觉。

人类向大自然索取宝藏以创造自己生活的时候,付出的不仅是汗水还有殷红的血。尽管大会小会讲安全,但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很难避免的。冒顶垮帮会死人,泥石流倾泻进矿井会死人,罐笼失控坠落会死人,放炮不慎会死人。

我有一位老乡就是放炮时献出自已年青的生命。那时某些产品质量还不能完全有保证,记得有次派班时连长说:“这批导火索有万分之三的不合格会提前引爆,大家要注意!”此类导火索有如某些爆竹引线,刚一点燃便会“嗤”地一声火花窜出老远。井下四块石头夹块肉,放炮工焉有闪避的时间和空间!

有天小夜班,我们连二排在工作面干活,忽然发现少了一名打眼工。人到哪儿去了?大家纷纷寻找,找来找去无人,最后将目光凝注在溜井上。溜井黑乎乎直通下面一个巷通,少说也有几十米深。连长带人跑到主井井口,下到这一巷道,找到与上贯通的漏斗,撬开一看,人已面目全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滑跌下去的。

我们排有次上小夜班,我在平巷里推矿车。忽然听人惊呼“出事了!”跑去一看一死一伤。原来三个打眼工要到上面一处迎头工作,需从一口窄井蹬着木梯一级级攀爬上去,爬时还要携带打眼机和风管水管,工具太重,于是先将打眼机等用绳索绑紧,两人上去用力拉,一人在下用力顶。

拉至一道平台,齐喊号子“一二三”,想因声波震动,一块片帮巨石瞬间砸下。站在平台上的两名矿工,一人坠地当即身亡,一人尚有气息。我和同伴将伤者背起跌跌撞撞奔向主井,鲜血染红了工作服。这名矿工终因伤重几天后也死在医院。

矿工工伤身故,单位需派大量人手应付善后,依照国家政策,直系亲属可逐月领取定额抚恤补助金,此外家中还可安排一人顶职。顶职有一定条件,来矿后一般也不再当井下工。矿工多来自农村,当时找到一个带商品粮户口的工作单位也挺不易,于是死者的父母想让小儿子来顶替,死者的妻子也想让自己顶替,单位左右为难,悲伤未愈的家庭又添新伤。

回想井下时光,我也曾两度遇险。有天大夜班排长派我送饭,这是个轻巧活,工间餐送完就可以回宿舍睡觉。凌晨三点,送完饭我由迎头返回主井,不料罐笼停靠时中间那块活动踏板竟然无法打开,半斜着宛如一道屏障。打点工说这是箕斗运矿导致风压不足的缘故,叫我等到天亮升井。可我急着回去睡觉,竟将饭筐水桶扁担抛进罐笼,而后自己如跨栏般纵身一跃,跌入罐笼。踏板宽约半米,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打点工惊得直骂:“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至今思之心有余悸。

还有一回扒矸子,丁姓矿友推来一辆矿车,我赶上去手搭右边同他一道往前推。到了迎头,他在左边扒矸石,我在右边扒矸石。干了没几分钟,突然碗大拳大的石头纷纷坠落,“冒顶了!”众人惊呼后撤。丁矿友早被石头砸中,左臂鲜血淋漓,后经检查骨折。冒顶之后,支柱工赶来捣捣撬撬,又从顶板上撬落许多石块,足足装了两矿车,想想令人后怕。

 

05

矿山岁月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了紧跟形势,矿山也曾一度成立过“女子掘进队”。女子掘进队队员都是来自机关学校医院里的年青姑娘,个个英姿飒爽要求进步。从安全起见,领导为她们配备了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充当“顾问”:指导她们扒矸石,帮助她们打眼,代替她们放炮。

至于那些虽有户口却无正式工作的矿工家属,矿上也把她们组织起来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劳动。说是“辅助”,干起活来并不轻松。她们整日随大卡车东奔西跑,运股板卸水泥下石灰,一个个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好处是能挣点小钱贴补家用。

矿工下班之后还得参加政治学习。毎个连队都设有一间学习窒。每周学习三天,每天两小时。周一学安全知识,周三周五学政治。白班如此,小夜班大夜班下班后也是如此,雷打不动。

矿区工作,怕的是上大夜班。半夜11点到班,清晨7点下班,加上往返走路下井升井,每天工作九、十个小时是常事。大夜班打破了人的生理节律,挺不适应,耐不住辛苦的青年矿工偶尔会去卫生所,找医生护士开张病假条。哪怕磨不到,能与漂亮的小护士说逗上几句笑话,也是莫大的享受。

井下工虽然辛苦,但工资及福利待遇还祘是不错的。如果不请假出满勤,每月工资连同井下保健津贴可达五十多元。那时学徒工每月仅18元,在土建连抡大锹的也只32元,一般机关工作人员的待遇也比不上第一线。

出矿工每年发套工作服,五个月换一次胶靴,八个月发条毛巾,一个月半块肥皂。

七十年代商品粮凭证凭票供应。城市居民毎月口粮定量27斤,可出矿工每月定量55斤,上大小夜班还单日另补三两粮票。肉类紧张,城市居民月供半斤,而井下工听说有三斤,只不过供应到食堂。单身汉粮食足够,可也有些家庭仅一人工作,妻儿户口又在农村,若老家生产队不愿供油供米,那么每月55斤大米就成了全家人的口粮,日子照样过得紧巴巴的。此类家庭往往一大家子挤在一间草屋里,外面搭个披厦烧锅,坡地上辟几畦地种上一点蔬莱。

千千万万矿工最本真的人生哲学就是挣钱活口养家。其中头脑灵活想得长远点的,就是苦干实干,由排长到连长,几年后博个“以工代干”,再把“代”字去掉。这样也许会从有限的进城指标里弄到名额,让妻儿成为城里人不再低眉顺眼。

我所在的井巷公司属流动企业,南征北战,矿工住房因陋就简,比大庆油田夯筑的“干打垒”房还要羞涩。三工区住房一栋连着一栋依坡而建,每栋约10个房间。房屋以竹为檩,覆以稻草或油毡,草房之谓名副其实。除承重处系砖石砌筑外,内墙大抵皆是竹编芦席,外糊一层泥巴,再刷一道白灰而已。一间房住四个单身汉,每人配发两条木制或铁焊的“大马扎凳”,上铺一块木板,就是各自的卧榻。所幸后檐有窗,倒也南北通透冬暖夏凉。

我们吃饭的食堂最初也是厅堂式的稻草房。草厅里摆着几张方桌,方桌四周围以首尾相连无法挪移的条凳,仿佛一个个“回”字。板凳油腻,矿工端着饭盒往往不愿屈尊就座,而是一个个蹲在条凳上面,一边吃饭一边海阔天空。草厅顶上偶或垂下一缕银丝,丝端銜着一只小青虫袅袅地荡着秋千,看去可爱而有趣。

食堂供应的餐食还算不错,早上馒头稀饭咸菜,中餐偶见粉蒸肉,二毛钱一份,那是我的最爱。周边没有菜市场,司务长常跟车去大通镇买菜。有次购回一条大鱼,一百多斤。食堂大师傅烹烧一番,块状肥厚润腻形似“东坡肉”。此鱼堪能解馋,只是其腥无比,饭碗几天也洗不净鱼腥味。后来有人说那鱼恐怕是江豚,一想真是罪过。

矿工的癖好是喝酒。外面山头的老乡来了,打几个菜,几个人围坐在工房里,喝上一杯白干,猜拳逗趣美滋滋的。食堂边近街巷里有个卖花生米的老头,我们常去叩门。花生米九毛钱一斤,比猪肉还贵,可它香脆可口,求大于供。彼时白炽灯泡奇货可居,老头儿说如果拿只灯泡来也可换取半斤花生米,无奈220伏民用灯泡很难弄到手,只好照旧掏钱。

矿山岁月

最难忘的风景是春日逛山。邀三五好友,循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上行,不多久便可到达相思树。两株老树隔河相抱,树下一泓清碧。同行者大多未婚,皆行注目礼,祈盼树神牵来千里姻缘。

转上东山,漫坡遍野开满牡丹花,粉白嫣红。晚风轻拂,牡丹花颤动着她的粉颊风情万种撩人心旌。凤凰山以牡丹名世,根名“丹皮”,主治月经不调经行腹痛等妇科疾病。此地乡民凭赖种植牡丹小富,一个工可达三元,远胜他乡。

行行复行行,我们又从铁丝网围隔着的炸药厂边走过,顺坡而下,兀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开阔地上矗立着一排排红瓦房。此处平房里居住的都是机关中层干部和一些资历较老的老矿工。过了“红房子”,又见小挢。桥下流水潺湲,桥头一株古树虬枝㦸立。穿过民居小巷,就又回到我们的住地。

为丰富职工业余生活,公司电影队不时来三工区放电影。银幕挂于食堂边一处空地,观众自带小板凳。所映影片无非是《地道战》、《地雷战》和“京剧样板戏”。有晚正映《南征北战》,中间放映员忽然拿起话筒喊道:“凤矿XX同志赶快回去!凤矿XX同志赶快回去!⋯⋯”大家一听寻思不好,莫不是出事了?不久传来一个噩耗:凤矿发生透水事故,井下死了七个矿工,三个桐城人四个枞阳人。

我在井下干活,远在家乡的亲人为我担心。叔父来信总告诫我要注意安全,还在中学读书的幼弟来信中也免不了次次添上“注意安全”这四个字。可是安全岂是个人完全能夠掌控的么?为挣钱养家,矿工常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豪言壮语是“要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矿区大道边竖立着如同今日售楼广告般的大标语牌,上面赫然写着“为了埋葬帝修反,用血换铜也心甘!”读来撼人心魄!

井下干了三年,我也盼望能换一个工种。可由井下工调到井上并非易事。既要公司愿调,又要连队肯放。哪怕由井下调去食堂当炊事员,人事科与连队指导员也要去翻翻你的档案,看看是否“根红苗正”。那时机关工作人员也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若是犯了什么小错,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把你打发到井下让你尝尝迎头的滋味。一方面尊崇矿工为最伟大的职业,另一方面井下又是改造人的好地方。此中悖论似乎让人解读不透。

闲来无事,我写了两首小诗投寄铜陵特区《东方红》报,幸被釆用。连队见我“还能写”,于是抽我出出宣传栏写写批判稿。其时批林批孔批宋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不是专职,但隔三岔五可以借机休整一下,且保健津贴照拿,我当然乐此不疲。

四队与我同搞此类宣传工作的还有放炮工张赤。他是铜陵县人,擅长书画,毛笔字颜骨柳筋龙飞凤舞。张赤待人诚恳,与我相处甚洽。在人生道路上,他曾给我不少点拨与指引。后来他调到新桥“701厂”,我回乡后也未能联系上他。

就这样浑浑噩噩干了一段时间,三工区将我借调到工区机关。吴区长老家枞阳,蔼然可亲兼有刚毅果决之气。来机关后我仍是写写画画,与连队所事宣传活动大同小异。如此大半年,一日凤矿来人索要一名教师,理由是井巷公司不少职工子女在凤矿中学读书。吴区长问我是否愿去,机会难得,我遂去了凤矿学校。

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中似有定数:70年冬季招工时我不愿留在桐城当教师,想不到绕了一个大圈子,命运又把我送到学校。祖父、父亲、叔父、姑母都是教师,转来转去我还是秉承衣缽。

记得一位名人说过:“人生的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未出校门的年轻人常以为人生道路洒满阳光,路的拐弯处还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凝视着你盼着和你牵手。现在想想真是傻冒。

晩年解剖自己,我本柔弱。既非左拉笔下的艾蒂安,也不是路遥书中的孙少平。我只是千千万万矿工中平庸的一员。岁月艰辛,也让我懂得了人生的不易友情的珍贵并磨砺了我的品格。

与我当年一船赴铜的知青,有的奋斗成了公司的工程师,有的调升当了各级领导干部,有的在基层单位一直干到退休。而今俱已星散安度晚年。每当邂逅相聚,大家都倍感亲切。推杯换盏之际,忆及为国献身的矿友患病早逝的伙伴莫名其妙失踪的同学,也免不了五味杂呈感慨万千……

岁月如流。难忘青春!难忘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