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海棠眠未眠
01
川端康成有一次在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于是写下了这样的话：“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
我读到这句的时候痴了。
川端康成觉得夜间盛开的海棠有一种哀伤之美——深夜独自绽放的孤寂。
这种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
邂逅这种美，亲近这种美，是需要机缘的。
海棠花只有刹那间的芳华，这份美无法重来，像一个匆匆的过客必须离开。可即使是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在夜间也依然会绽放，即使没有多少人会在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未眠，也要成就自己最美丽的一刻。
“这种美，只有某些人看到罢了。”
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阳光下散步，看到一朵山茶花突然从枝头跌落到春生的青草丛中，而周围有鸟声繁密流淌着。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然后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一朵花，在阳光下突然死去。毫无征兆，周围的人毫不知情。”
那一刻，我觉得读懂了川端康成。
世界上没有任何美丽是不包含哀伤的，没有哀伤就不会让人感觉它正在消逝，并且将一去不返。
有限的生命，无限的美，都令人唏嘘。
生与死，从来就是人生最沉重的两大命题。
02
海棠有四品：贴梗海棠，木瓜海棠，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
贴梗海棠花色鲜红，过于浓艳，且花朵贴梗而生，姿态略显生硬、笨拙，像假花粘贴上去一样。我一向不太喜欢。直到读余光中“乡愁四韵”：
“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这血色的海棠红从诗人笔尖流淌出来，载着思乡的梦，融着盼归的愁，似杜鹃啼血一般，令人不忍卒读。
这海棠红，是烙印在游子左胸口的纹身，“那扭曲变貌的图形，它竟是那海棠”！
虽然后来有人告诉我，余光中的海棠红和海棠纹身并不是贴梗海棠，而是另一种以“海棠”为名的草本花卉——秋海棠，是陆游的“相思红”，唐婉的“断肠红”。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是失去蒙古之前，曾经的中国地图——一片秋海棠的叶子。
海棠有情，故土难归。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游子走了，乡愁还在。这海棠红，便也如川端康成凌晨四点尚未眠的海棠花一样，有着哀伤之美。
03
《诗经》里唱，“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据考证，其中的“木瓜”就是贴梗海棠结出的果实——皱皮木瓜，果实较小且皮会发皱，生吃有涩味，水煮或糖渍为佳。
“木桃”才是木瓜海棠。花果俱香、每年三、四月开花，盛开时花枝柔弱，花朵烂漫绚丽，撩得人春心荡漾。果实外表圆润，初为青色，成熟后呈暗黄色，表皮光滑，芳香浓郁， 摘下后，在不碰伤的条件下，可保存半年左右不变质，且果实风干之后，仍能长期散发香气。
《红楼梦》里，有两个女子都在房里摆了木瓜。一个是秦可卿，另一个是林妹妹。
秦可卿房中的木瓜是和海棠春睡图在一起的，有“细细的甜香”，宝玉一闻到就眼饧骨软了。
风流妩媚的秦可卿是如杨妃一般的“解语花”，偏也逃不脱杨妃一般的命运。杨妃马嵬坡香消。可卿天香楼自缢。秦可卿死后，做公公的贾珍“哭得泪人儿一般”。他说：“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过去了，可见这长房灭绝无人了。”有人问他丧事如何料理，他把手一拍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安史之乱，宫妃、宫人、百姓死伤无数，而玄宗只为贵妃哭。
一场孽缘，换来几行清泪，值得？
林妹妹房内平常不爱点香，因此“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来保持室内清香。饱读诗书的林妹妹又怎会不知“投我以木瓜”的意思？寄人篱下的林妹妹与宝哥哥两情相悦，却求而不得，也只能“一片春心付海棠”。最终，过早地凋零在春寒里。
有人说，“海棠春睡日，红楼梦醒时”，另有一种哀伤。
04
西府海棠，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灿若云霞，花茎略短，簇簇向上，最妙的是这花既艳且香——西晋首富石崇，估计无缘得见，民国才女张爱玲也是。否则不会有石崇“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的感慨和张爱玲“恨海棠无香”的遗憾。
西府海棠，周总理犹喜爱之。据说，他每每工作到深夜，累了，就在海棠树下散步。我想，他大概也见过凌晨四点未眠的海棠花吧？如今，海棠依旧，喜爱海棠花的主人却已经走了。西花厅的海棠花，不知是睡了还是尚未眠？
而曹雪芹大观园中那一本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被宝玉唤作“女儿棠”，我总觉得应该是垂丝海棠才对。因为西府海棠的枝条是朝着阳光向上生长的，该是明媚鲜艳，积极向上的，怎么“其势若伞”？又怎么会“弱如扶病”？反倒是垂丝海棠，花茎细长，花萼紫红色，花朵一簇簇，悬垂而开，花瓣又软又薄，花开时粉红中带些许白色。那粉，是美人薄醉或是春睡初醒时微酡的粉，娇嫩、羞涩，诱人。那“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柔若无骨的媚态，更胜女儿之姿，也更像春睡未足的美人。可“丝垂金缕”，四字偏又离了垂丝海棠的紫梗紫萼，且四本海棠的花蕊都是金色，我倒不知该如何分辨了。
大概这“女儿棠”也是宝玉杜撰的？只是为了圆一场“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的沉酣香梦吧。
可惜，梦一醒，依旧都没有了。香梦沉酣，只因“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却又如何能够不悲伤？
05
午后经过勤奋河边时发现了一棵垂丝海棠。胭脂色的花蕾似少女一般美好，而零星几朵软红浅白开在枝头的花朵，却又如少妇一般风情，绰约。海棠花的一生，极好的诠释了女子的一生。令人赞叹。
我停下脚步拍照，路过的行人侧目看我，便又继续匆匆的脚步了。
草木顺应时令而发，每一朵花都不会错过属于自己的那一番信风。我们却常常错过凌晨四点的海棠花，也错过花期繁茂的春天。
入夜之后，突然下起雨来了。忽地想起了那一树海棠，不免心中惆怅，风雨无情，只怕花香早已零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