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离开南非的德班,沿萨尼山道翻越马洛蒂山,进入莱索托东部的莫霍特隆区。当地语言里,莫霍特隆意思是秃鹭之地。秃鹭之地是什么意思呢?我并不知道其中的由来,但从这条路线进入“空中王国”莱索托,走过险峻曲折的萨尼山道,就能体会到其含义。
莫霍特隆区首府莫霍特隆市,在通往首都马塞卢的必经之路上,是个几千人口的小镇。在萨尼山道上折腾大半天,来到莫霍特隆时已经天黑,入客栈里住下,醒来已近中午。只有几条街的圩镇,可以看得东西不多,走半小时已经视察完全城,就近找家有好几张桌子,看着还过得去的餐馆,早餐跟午饭就一起吃了。
进门看到有人低头在喝一种奇怪的东西,酱油色,浓浓稠稠的,不是稀粥也不是玉米羹。有别的客人进来也点,看到老板娘不是从厨房里,而是从柜台后面的罐子里倒这东西。一时好奇心起,要了一碗。
凑近嘴边,发现这碗酱汤简直无法接近。浓烈的怪味扑鼻而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惹得整个餐厅一阵大笑。捏着鼻子尝一口,只觉甜中带酸,酸中带苦,还有些别的什么说不上来的味道。问老板娘如此丰富的口感到底是什么。黑大姐双目圆瞪,半是英语半是塞苏陀语哼哼说:朋友,这是啤酒啊!她好惊讶,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不知道啤酒的。
这东西真是啤酒吗?客随主便,当地人认为是,那就是吧。馆子堂食外,还散装在各种塑料瓶里卖。750毫升,1块马洛蒂一瓶,折合人民币不到五毛。吃着饭,就有好几波人骑着马到来,不吃饭,就喝这浑浊得像淘米水的东西。酒精含量不高,也有10来度吧,那些人七、八罐一气喝下来,丝毫看不出酒精上脸。这就是非洲肤色的独到之处,凡事都有两面啊,只是出门时上马的姿势,就没有来时潇洒了。顺便说一句,这里没有写滚鞍下马,因为朋友们都骑光马,屁股下仅垫着一块毛毯。
午餐后出发,继续赶往王国首都马塞卢。出城没多远,赶上刚才在餐馆里喝酒的几位,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慢腾腾走着。骑马确有好处,避免了酒驾,只要还爬得上去,趴在马背上,马自己会找路回家,比即将问世的自动驾驶车好用。离马塞卢还有几十里地,路边出现一溜铁皮屋子,走进时,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原来这就是熬制土啤酒的作坊。后来在马塞卢跟人聊天,了解到当地啤酒的制作的确很原生态。将一种叫Mosoko的东西放在水里煮,撒些白糖。那神奇的Mosoko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磨成的,样子类似麦麸,发酵后浮出水面,倒进汽油桶里煮上三天三夜,啤酒就炼成了。
在莫霍特隆的品酒经历导致了偏见,以为莱索托没有正儿八经的啤酒。到马塞卢后的第二天,在街上闲逛,看到一家餐馆门口竖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各种啤酒品牌,南非的、荷兰的,还有英国的,末尾写着本地啤酒,便进去看个究竟。
这餐馆给人学校教室的感觉。侧面墙上有块黑板,写满龙飞凤舞的英文,大意是本店经营所得利润将投资到一个叫Kick for Life的基金,基金涉及项目广泛,从艾滋病检测、预防、咨询到工作技能培训,从一般教育到健康教育、人生拓展、就业与创业指导等等,涵盖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看到来了非洲人民的老朋友,掌柜的马上在收银台后站起身来,没等请教他高姓大名,就自我介绍叫特拉利。在热情友好的气氛里,特拉利详细介绍了这家以慈善为宗旨的餐馆,顺便推荐店里特供的本地啤酒,不是在莫霍特隆尝过的淘米水,是莱索托正儿八经生产的马洛蒂品牌酒。当然马洛蒂只是品牌,店里卖的是从啤酒厂里整桶拉来的原浆酒。马洛蒂是莱索托东部跟南非交界的山脉,这个国家里稍微有点名气的东西,都跟这座神山扯上了关系。
马洛蒂啤酒清爽偏淡,与莱索托特色碳烤馅饼是很互补的绝配。喝着酒,特拉利又过来聊天,说他就是Kick for Life基金的经理人,基金创办十年,已经帮助很多有吸毒酗酒问题的人回到生活正轨,又帮助众多没问题或者曾有问题的人创业致富,又说起他特别喜欢中国人,中国人带来各种便宜的商品,在这里办厂开店,发展了本地经济,让当地人有工作。他这样大唱赞歌,真是有些意外。沿途所闻,听到的更多是对中国人的埋怨,比如倾销劣质产品,买通警察跟政府人员欺压当地劳工,低价挤压当地人开的商店等等,诸如此类,听着似曾相识。不来非洲,还以为这些只是写在历史书里的旧社会故事呢。
特拉利写了个网址,说是基金的网页,烦请多多指导。回到住处上网一看,只是个简单的网页,寥寥几行字,本基金帮助滥用酒精问题云云,餐馆墙上包罗万象的诸多内容,页面上都没有。向社会筹集资金,总得说明基金的宗旨、管理和使用方向,还有政府注册之类的信息吧,也是只字不提。说得最详细的倒是捐赠的转账方式,万事达、维萨、美国运通,还有南非银行发行的各种信用卡银行卡转账,都无限欢迎。
这风格倒很像这王国帝都街上那些跟人要钱的本地人。他们不是职业乞丐,穿着打扮也算体面,在墙角边或坐或站,无所事事地瞄着路上的过往行人。每次走近这些人,就会听到各种语言的嚷嚷:“嗨,有钱吗?”是最婉转的问话,更多时候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嗨,中国佬,给我钱!”国内城市人行道、天桥和过街隧道的乞讨术以表现可怜为宗旨,各种专业化创新,两相比较完全不在一个维度。
网页上有地址,看地图离酒店不远。第二天过去一看,是家酒吧。各种的白兰地、威士忌、罗姆酒、伏特加等无所不有,当然主打还是啤酒,甚至还有在莫霍特隆喝过的土啤,装在白色大塑料桶里。问吧台小妹认识不认识特拉力。小妹说是我哥啊,说完马上拨打挂在酒柜上的电话,拦都来不及。
酒
酒吧后面有个庭院,摆着好几张桌子。半瓶马洛蒂没喝完,特拉力风尘仆仆的到了,很兴奋的样子,大概以为本人是过来捐款的吧。椅子上坐下,特拉力便不停吆喝他那位胖乎乎的妹妹上酒。我们一瓶一瓶地灌着马洛蒂,畅谈如何解决酒精滥用,救人出苦海的各种意义与办法。特拉力的朋友们也陆续到了,如过江之鲫,一个接一个不请自来。胖小妹顾不上看她的肥皂剧,来来回回往院子里搬酒,忙出一头汗。回柜台买单,发现那慈善网页果然没有忽悠,店面不大,万事达、维萨、美国运通还有南非银行发行的各种信用卡银行卡都可以刷,再看看胖小妹笑眯眯递来的账单,不是捐款也差不离了。
按照联合国发展计划署2006年报告,面积3万多点,人口两百多万的莱索托,全国57%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成年人HIV病毒感染率23.2%。贫穷加上艾滋病,人均寿命从1986年的56岁下降至2006年的不到四十岁,比整个非洲的平均水平还要低10岁。世界高高低低,真的不平坦。有的地方落后,有的地方比落后还落后。比经济落后更让人落后的,是落后的思想。这鸡生蛋蛋生鸡的局面,作为局外人想想也是无奈。
带着几瓶马洛蒂啤酒,驱车往郊外走去。马塞卢没有城郊过渡,离开市区就是庄稼地。提着酒瓶子,爬上路旁的小山,脚下的谷地连绵起伏,绿色的庄稼和淡黄色的草地像彩色挂毯,牛羊星星点点,点缀其间。
放眼看去,一切都很美,只是走下峡谷,到近处看时,绿茵茵的田地,大多只是野草而已。玉米地东一块西一陇,植株间杂草丛生,完全没有除草施肥之类的田间护理。现在还是旱季,牛羊趴伏在地上,一点一点啃食稀疏的草芽。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前段时间,这两句词在微信朋友圈里很热。遥远天边的非洲,有一壶一壶各种的酒,有什么风尘么?一个旅人寻求远离红尘的宁静荒芜之美,也许只是虚幻的错觉。天真淳朴已化为灰烬,生活终归脱不去世俗的本色。但旅人还是要行走,还是要去看看那些未知的百态人生,感受简陋的茅屋、褴褛的衣衫与满地污水表达的生活悲哀,如同不再相信写作的意义,此刻却百无聊赖地玩味文字。我想说的就是这种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