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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辉煌地抚摸着这一片崎岖山地和偏远的人间

2014年夏天,我和儿子,再次由成都回南太行故乡。沿途风景,一派当代。到邢台下车,汽车进入山区,沿途村庄和山峰我都可以逐一喊出名字了,甚至还能说一些关于他们的往年旧事或者故事传说。路过西毛村时,忽然想起一位同学,也姓杨,在学校时候,他对我十分好,时时处处护着我。据说他做了教师,又娶了一位同行做妻子。每次想起,心里的暖无以言表。过御路村向渡口方向,这里是巨大的丘陵地带,山头山根,都是田地和房屋。可我总是记得,大约十年前,我同村兼同学小民就在那里和十几个人一起,被突然爆炸的班车将肉身分解。

人最深刻的记忆,肯定来自童年及其成长的地方。河北沙河市向西的村野,在县志上是没有记叙的。大概是因为,这里山高林密,道路艰难,王朝政府无力顾及,也无心关照的原因,以至于民国之前,我的家乡,尽管有诸如李世民决战刘武德之战场,以及老子修道的老君山、李自成麾下占领的婆婆脑、明长城组成部分郭公关、大岭口关等遗迹,但仍旧在史志上没有讨得只言片语。

历史的笔记簿总是有选择性。因此,生于庞大时间之中的人,尤其文人,应当做的,是要深入我们所在的“此时此刻”,并且深刻关注自身于时代背景下的个人生存、命运,以及个人身上的时代心灵劫难与精神困境。如果你不处于庙堂之高,那就一定要居江湖之远而与身边的人事物发生血肉般的联系。

这也是我多年以来,在写东西一途上的理念。一个文人,应当为时代和他自己,乃至他身边诸多人和人群,提供更广阔和深厚的艺术呈现与书写。可这谈何容易?

车子飞驰,两边绿树、草坡和岩石纷纷倒退。村庄在浓烈的树荫下面,参差不齐,东倒西歪。快到家时,蓦然看到小姨妈,小姨夫骑着一辆小摩托车,上面坐着小姨和他们的大孙子。我知道他们是去我们家为我母亲庆生的。我对开车的朋友说,这两位是我母亲最后的亲人了。本来,母亲兄妹五个。两个舅舅,一个大姨妈,还有小姨妈。二十年时间,舅舅、大姨妈就开始分别凋零,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一个个在某个平常的日子当中干树枝一样折断了,然后一阵哭喊、热闹,从家里和人群中搬到了荒山野地。其中,最先去的是大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对乡邻和亲戚都是一副热心肠,最终,却在一个无雪的冬天,从屋顶摔下来,很久没人发现。弓着身子诀别了人世。几年后,二舅先是脑血栓、高血压,不久瘫痪在床,熬了七年,也无声息地没了。

最惨的是大姨妈,虽然也有脑血栓和高血压,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某年秋天,她带着几个孙子,去给四表哥摘玉米。驾驶三轮车的,是三表哥的大儿子,驾驶的三轮车翻了,表姐和她唯一的儿子当场没了,大姨的几个孙女严重碰伤。大姨被石头磕了后脑,昏迷几个月之后,也没了。

记忆中,大舅和大姨、小姨,对我和我们家最好。二舅稍逊。但这不等于说,二舅人不好,主要是他的家庭环境所决定。传奇的是,听母亲说,当年,姥爷姥姥为了省钱,同一天为大舅二舅娶了媳妇。原来是喜庆之事,谁知道,次日一大早,两个新媳妇都死了。这实在令人惊惧,充满了不可预知和领悟的诡异与惨烈。再后来,是大表哥,神经病后,从山坡上滚下来死了。2009年,我父亲也与世长辞。

时间的刀刃锋利无比,杀戮的,都是我们至亲至爱的人。同时,人世间太多的悲剧让我们瞠目结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更为令人哀伤的是,大地的每一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类似的悲剧发生。小的时候,常年在昂扬跋扈的大山之中,不知魏晋、无论有汉地生活,以为这就是全世界。偶尔有城里和远处的人来到村庄,以为是外星人,围着看长得有什么不一样。长大后,却发现,天底下,地球上,人类一层层,一群群,一撮撮,比下雨天的蚂蚁还多。由此,也觉得,外面的人,大抵是平和与平安的,不像我们身边的人们那样遭遇酷烈,而且贫困得满脸黑泥,屁股蛋子能当镜子用。

问题是,不在其中,永远不会了解别人的生活,也不会感知某一个地域上人群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事实上,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和地区的人,从气候和文化上,都是独立成为一体的。更糟糕和普遍的是,人们时常用自身的各种遭遇,来度量其他陌生地域及其人群。很多年后,当我在异乡外省苦巴巴地生活多年,也看到了诸多不同人的苦难和幸福之后,才恍然醒悟,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生活,但苦难和不幸,往往体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的那些年,我听说了很多人的不幸。其中一件,是来自武威的一家人,移民到附近的鼎新绿洲某村,买了一家人的房屋。双方说好七万块,先给原户主五万块钱,剩下的两年之内还清。一家人,倘若在原地生活得好,绝对不会移民到他地的。交易后几个月,相安无事。冬天来临之后,巴丹吉林沙漠的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原户主忽然反悔,要新户主再加两万。新户主不干。原户主闹了几次。见实在无法再要到钱。男原户主挥着镐头,砸坏了土炕和灶火。

西北一带的农村,冬天大抵还是靠烧火暖炕过冬的。村人说,土炕被捣毁后,移民一家人只能睡在地上,铺着些干麦秸杆。早上起来,一家人冻得脚脖子红肿,耳朵像烤熟的干辣椒。我感叹,甚至想去那村里看看他们,给他们再送几床被褥。可是,却被同村的熟人阻止了,他们说,原户主的女儿也嫁到了部队上,你也在部队,你们是同事,人家会记恨你的。

附近村里两户人家,一母同胞的姐妹。起初,姐姐和姐夫家比较殷实,妹妹和妹夫稍微差点。妹妹是一个极能折腾的人,做生意,开饭馆,其中有两年时间,陷入传销漩涡。把房子和货车都卖了。无处栖身之时,姐姐和姐夫出钱,在镇子上买了一座240平米的房子,给妹妹和妹夫做生意用。谁知,妹妹做生意也不好好做。一有挫败,就拿丈夫出气。姐姐和姐夫去劝,结果被赶了出来,亲姊妹由此反目成仇。

镇上一个男的新买了一台桑塔纳3000轿车,第一天去部队外面做长途出租。一个相识的朋友与之攀谈,最后说好,跑到张掖,来回付700元车费。男司机觉得可以,便载着那位朋友出行,到另外一个村子,又接了一个男的。然后继续行驶。至鼎新绿洲到金塔县之间的十八盘沙漠之中,朋友手持长刀,要抢车。打斗中,男司机急中生智,急刹车,两人正好没有系安全带,从前车窗飞出。最终,男司机以被朋友捅穿脸颊,牙齿全部脱落的代价,保住了自己的命和新车。那两个人,也被抓获。

两个出租车司机,把一个在部队外面开超市的河南妇女,带到临近的额济纳旗去。次日凌晨,那妇女在宾馆楼道摇着自己的内裤大喊大叫,说那两个司机轮奸了她。两个司机惊慌失措,好言相劝。妇女说,每人十万,倒还罢了,不然,立马报警!两个司机一商议,垂头丧气地答应了那位妇女。两人找亲戚凑够钱,交给那位妇女之后,这事才算罢休。二人私下琢磨,再找时机“报仇雪耻”,谁知,几日后,那妇女早已杳无踪影。

严格意义上说,最后一起不算悲剧。无非是人之所欲,人之所求。用身体换钱,自古不是大恶,而用钱财消灾,从不是什么新套路。人类从蒙昧时期到如今的信息时代,工具和生活环境一再改变,但基本的欲望原封不动。

按照乡俗,父母过了七十岁,才开始做寿。母亲才六十多岁。做寿的缘起,是一位曾经的干姐姐提起的。乡俗说,老人一旦正式过生日,就必须连续过,否则会“不好”。这种“不好”是意味深长的,也是乡民们世代积攒的玄妙经验之一。可我历来反对过生日,尤其是60岁以前。生日,是母亲受难日,庆祝自己来到人世,而罔顾母亲生自己时候的疼痛,有些残忍。再者,一个人开始过生日,便意味着步入阅尽沧桑、人生迟暮了,这样的祝贺也有些残酷的意味在内。然而,这又是每个人不可越过的历程。从幼小到白发缠头,从青壮到垂垂老矣。期间是无尽的麻烦、苦厄与磨难。一个人一生,真正愉悦和幸福的时光,能有多少呢?

人生无常,不论富贵还是贫穷。上天给予每一个人的,都是忧愁多于舒心,痛苦多于欢乐。钱财、权利、地位,所能的,无非是某一些方面的优越甚至不劳而获,无非是一时的方便和顺遂。总要有一些东西是自己经受的,无可替代。也总要有一些经验和梦想,是用来遭受挫折的。

杨献平 || 世上最好的事情

到家正是中午。坐落在山坳里的家,一色的石头房子,四周的草木青翠茂盛,山坡上的野花随意地开在板栗树下。知了躲在黝黑的树干上叫个不停。儿子很兴奋,母亲和弟弟一家涌上来,不一会儿,小姨和小姨夫也到了。母亲很高兴,尤其见到大孙子,激动得又是摸头又是摸肩。

我也感到欣慰。

可一想起父亲没了,亲戚们也一个个凋零,不由得心生悲凉。在时间中,亲人们越走越少,自己也越走越老。儿孙们不论多少,只要是这条根上的血脉,老人肯定欢喜。从车上取下我在超市买的菜和肉,还有酸奶等吃的喝的。孩子们去玩了,大人做饭菜。少顷,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放上蛋糕,给母亲祝寿。儿子站起身对奶奶说,祝福奶奶身体健康,每天都开心。我眼泪忽然而下,有的是喜。人,只能从人的身上获得真正的理解、安慰和鼓舞。母亲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农民,一辈子含着一个苦和一个卑字,在大地上毫无援助、悲天悯人地生活。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只要能把自己照顾好,并且具备养活一家人的能力,那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满院子的蝉唱,在旧年的大椿树下拉家常,我喝了一点白酒,微醺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我觉得有些空——那种空,使得我心脏发紧,情绪粘滞,总觉得四处有风,而且峭冷,吹得我浑身哆嗦,骨头发疼。我知道,这是没了父亲的缘故。

一个男人,越是年纪大,心理和精神上越是依赖于父亲和母亲。父母在,家就在。一个人,珍惜自己的出处和自己的子孙,都是一种天性。可能是玩的时候太热,脱了衣服,又被风吹,傍晚,儿子感冒了。我背着他去附近的卫生所。体温40度。医生说只有输液。我抱着儿子,看着液体不断进入儿子的身体。儿子呢,因为烧,闭着眼睛,嘴唇有些发黑。他那么安静,像他小时候,在我怀里,我觉得,儿子如此亲近,如此的偎贴。

睡了,又好像醒着。再睡,又忽然醒来。我总是觉得,在床边,在沙发和门口,始终有一个人,他不言语,但会一直看着我;他一动不动,可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而又凌厉的伟岸意象。五年了,每次回来,都想去父亲坟上痛哭一场。可母亲一再说,不到清明和农历十月一,是不能去坟上祭拜亲人的,这是乡村人留下来的古老规矩或禁忌。

凌晨睡了一会儿,梦见父亲。他在院子里站着,看对面的青山。我从一边的小路上走过来,很惊诧,然后飞快冲过去,抱着他哭,叫爹。忽然觉得冷,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打在了床上。儿子烧退了,我先起来,给他做了一碗鸡蛋面。在我们老家,即南太行乡村,人们的早饭普遍的稀饭和馒头。儿子虽是我的儿子,可自小在西北长大,吃惯了面、面包和其他比较西式的早餐。

儿子有点不想吃,我哄着他吃。

上午我又去一山之隔的邻村看望姑姑。她多年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我父亲去世第二年,姑夫也因肺癌去世了。爷爷奶奶故去后,姑姑,就是我父亲在世上最亲的人,尽管他已经不在了,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看她。不为别的,就为父亲。当然,也为爷爷奶奶和姑姑自己。后来我发现,姑姑和父亲不愧是兄妹,从她身上,我能看得到父亲的一些影子。上天造人,人的传衍,奇妙到了万头攒动却又各个不同的神奇地步,却是令人惊异并且要感恩和敬畏的。

在姑姑家说话时候,她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我爷爷死前的种种蹊跷现象。当时,说爷爷在他们家住了两个月,后一个月的晚上,他们家和邻居的狗,夜夜疯狂撕咬,朝东边马路追迫。期间,姑夫起来看了几次,除了北风和冷,啥也没有。她还说,有一天中午吃了饭,爷爷晒太阳时睡着了,口水流了一地,姑姑路过,突然发现爷爷后脖颈上那条粗筋不见了。几天后回到自己家,爷爷奶奶对面人家的狗也疯咬数日,直到爷爷猝死,方才一切如常。

我半晌没有说话,觉得有些意思,或许,人和自己周边的事物,始终有着一种不可隔离的联系,相互感应,也相互影响。可惜的说,在现在的乡村,这些古老的禁忌和预兆正在消失。当我们为科技进步,为世界敞亮而倍感众生就在眼前的时候,其实,我们丢失了许多古老的传习与禁忌,人正在变得大同小异,变得你我一致,一切都透明且没有丝毫的美感与神秘性,这是不是可悲的呢?

再去看望小姨和小姨夫。为数不多的亲戚中,小姨和我们最好。现在,母亲和小姨,姊妹俩,三天不见就都着急了,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地找。这样的一种亲情,我觉得世间少有,且弥足珍贵。也觉得,我没有了父亲,又常年在外,有小姨和母亲在一起,姊妹们开心,是我和弟弟最大的福气。

母亲和小姨娘家那边,只剩下二妗子了。每次回去,也要去看望。舅舅,在南太行乡村的传统当中,是家族最有权威的人,外甥们不听话,或者家里有了什么大事,都是舅舅出面主持。其中,大舅最好,对我母亲、我们家和大姨小姨家,都非常地照顾,而且很用心,当自己的事情来做。人的品性始终是第一位的。年轻时候,我不觉得作文和做人是统一的,甚至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现在,却发现,人的品质才是最大的财富和武器。文章之正道,也在于对任何人的尊重、同情、怜悯、鼓舞、理解、支持,以及救赎和宽恕。尽管,艺术需要典型化表达,甚至极致的推演和结构、呈现等等,但文艺的大道,一定是人对人的关怀,是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灵魂的安抚。

去妗子家时候,再次看到熟悉的房屋,我小的时候,时常在这里出没。那时候,大舅二舅还是壮硕的中年人。每年正月初二,外甥们云集他们家,像朝拜皇帝一样,小心翼翼地磕头和吃饭,然后灰溜溜地走。尤其是我,幼年顽皮,常惹得父母生气,十多岁时候,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每次去舅舅家,总是怕挨训,心理高度紧张。可现在,偌大的院子,以前烟火浸润的房屋,窗棂断了、黑漆木门常年锁着,门楣上结满了粗粗的蜘蛛网。

抽象一点说,这就是人间。人来人往,最终没有剩下一个。说是没有一个,却又到处是人。大地上的生命,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

与之相对,以前人迹寥寥的街道热闹了,各种商店、银行、饭馆、理发店等一个挨着一个,车辆也陡然多了。在向城市学习方面,汉族人大抵是最自觉和积极的。而且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人也多了,可是我认识的没有几个。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和闺女,一个个花枝招展,穿着新潮。走在他们中间,我就像一个陌生人,那种感觉突兀而又悲凉。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也像他们一般,在这街道上恬不知耻地奔来跑去……一切恍若梦境。去商店买东西时候,年长的人会忽然想起我,但是忘了名字,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回答是的是的。还有与我父母年岁相仿的,会问我是不是杨小方的大儿子?我说是的(杨小方是父亲的小名)。还有的问我是不是桃妮(我母亲的名字)的老大?我也说是的是的。要是在我小时候,我是不愿意他们说出我父母名字的。因为,我的父母不是村干部,也不是在外的工人,更不是成功的生意人,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很多人看不起。我也觉得父母很没有本事。

而现在,他们说我是我父母亲的大儿子,我从心里感到高兴。也觉得,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作为杨小方和曹桃妮的大儿子,我觉得我的父母,虽然贫穷,没有多少能力,但他们不仅给了我生命,而且给了我农民这个天性卑微而又紧贴大地的身份,以至于我的精神和灵魂的缘起,都是他们赋予的。没有他们,我什么都不是。

剩下的时间,就是和与母亲、小姨闲聊。也听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其一,一个光棍,凌晨死在了自家门槛上。身上都是淤青。但没人报案。本族后人草草埋葬了事。有街邻私下说,他们晚上听到了那个光棍的惨叫,地点不是在他家门口,而其持续时间很长,疼叫得瘆人。其二,傍晚,一位妇女和她十九岁的闺女,在家里吃饭,为了省钱,没有开灯。忽然一人闯入,用䦆头准确地砸了两人的脑袋后,消失无踪。两人虽然没有死去,但都成了植物人。公安局侦查几年,至今还没找到元凶。其三,一个大闺女,刚结婚不久,却三天两头跑市里,而且是傍晚去上午回来。久而久之,人说,她在市里当二奶;还有的说,她跟着一个当年同在一期打工的工友,而那个工友,因为家里穷,三十大几了还没找上对象。

其四,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人,爱好打麻将,而且在打麻将期间,与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同村闺女认识,很快就发展成同居关系。进而和妻子离婚,与这个牌友结婚。其五,村后一座大山,全是含硅的石头。大队的副支书和几个人联合,要开发,卖掉那座山。上了年纪的人以死抗衡,并说,挖掉那山,就坏了风水,整个村子都得搬迁,包括各家的祖坟等等。

只要是人群,就有冲突、矛盾,也都有各种蹊跷的事件和令人震惊的个体命运。在城市的覆压和影响之下,乡村人心态已经开始严重地变异了。精神信仰如尘飞扬。村子里,多了信仰基督教、天主教的人,尽管只是老人和妇女居多,但不难看出,中国多年来,建立在“万物有灵”及道儒混合基础上的文化和精神传统已经崩溃,在缺乏明澈的认识前提下,与西方的宗教开始了深度的,甚至近乎完全的融入和与皈依。

杨献平 || 世上最好的事情

去山里转悠,随便每一处,我都能记起老人们讲的故事,在幼年,神鬼僵尸、狐仙妖精等传说横行乡野,流传于各种人的口舌。即使一口水井,一棵稍微特别一点的树、石头,以及荒坡、石崖等等,都被人们赋予了种种神异的故事。而现在,一切都坦坦荡荡,没有一点神秘感了。由此,我觉得,敬畏感的消失和短缺,是人类最大的不幸。在大自然之中,万物皆有禁忌,科技虽然使得人貌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可人,还是要有些禁忌,尤其是强烈的敬畏感要好很多。

别说向后再几十年,即使现在,那些流传于大地乡野的民间故事,已经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这一代人还听说并且能够依稀记得之外,像我儿子这一代人,已经不会再感兴趣,并且强烈地认为那都是无稽之谈了。我也曾经给儿子复述过,我小时候从爷爷奶奶和村里其他老人嘴里听到的那些神鬼故事,儿子坚决地说,那是不可能的,都是老人们胡编乱造的。因此,我的心情格外复杂。忽然萌生了将自己小时候在乡村听到的故事写出来的愿望,并且很快付诸行动。我想,在古老的乡村,一代代的人,包括那些乡村人走出来的人,就是从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中得到启蒙的,尽管其中有很多的不可思议,甚至有毒,但民间传说,却是民族的文化之根。

留住青山绿水,固然重要;镌刻民族文化之凤毛麟角,似更重要。当人自觉不自觉地解除了对天地自然的好奇和敬畏,欲望便会愈发汹涌,所向所为会更加毫无忌讳。这肯定不是好事。如同人对人的恶意,欺凌弱者而无制裁,僭越伦理,甚至破坏天地之道的行为,尽管人类社会从不断绝,但似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激进、肆无忌惮和“心安理得”。人必须有所限制,先天的善是用来自律的,而恶的力量更强大。针对当下乡村的状态,急需要建立一种行之有效的伦理规范和法度律令,用以保障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和尊严,进而重塑人的精神向度。

可惜,到目前为止,在旧的乡俗(尤其是包含制约和规诫的带有禁忌性的规矩)全面失守,新的有效方式还没有建立的空档期,对乡村进行新的治理,尤其是文化知识的普及,法律法规的严格行使,或许可以重新挽救人心,建立新的乡村秩序。

与之相对的,西北的乡村似乎没有很大的改变,当代文明和思潮无孔不入,但西北相对来说还是迟缓的。我曾经待过的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边的村镇,也充满了各种来自先民们的古老传奇。如弱水河的故事,沙漠里红狐白狐幻化成人的玄幻,野狼和骆驼在沙漠深处的各种表现,以及关于人迹罕至纵深处的各种想象与虚构……即使沙漠的村庄,也有许多神仙鬼怪故事流传。

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肯定不只是人和其他看到和探测到的事物的,肯定还有另一些至今没有现身的事物,或许比我们强大,或许比我们弱小,人之妄自尊大不是明智之举。如蕾切尔﹒卡森女士《寂静的春天》说:“地球上的生命史是生物与其周围环境相互影响的历史。地球上动植物的物理形式与生活习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环境塑造的。”许靖华《气候创造历史》也说:“人类尚未开始燃烧画师燃料时,的地球上就曾出现气候变迁,而且气候创造历史。因为自然气候变迁对人类文明史的影响确实存在。”

事实上,对于我这个科学盲来说,以上这些从前完全不知,而且以为世界会永远如此这般。仔细揣度蕾切尔﹒卡森和许靖华的话,再对照这些年看到的城市和乡村,再加上对历史的反复阅读和思考,觉得他们的论点是极其有道理的。

每次回老家,都感触颇深,可我知道,这些都是正常的。我时常叹息母亲和乡亲们的命运。他们很卑微和卑贱,这在偌大的中国,是屡见不鲜且比比皆是的。一个草民,他最终盼望的,要求的,都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如老有所养、生有所居、好有善报、活而安全、存而舒心、香火有继等等,而现实残酷,人生真的无常。比如,在乡间一些本来一目了然的事情,村民们却扯不清,道不白,争执不下,甚至拳脚说话,仇恨满腔,采取更极端和暴力的方式解决,造成一出出人生悲剧。

这一次,我回家,最大的变化,是门前铺了水泥路。据说,是村里在政府供职的一位乡亲,通过关系促成的。路修到我家门前,因为多了一点面积,勒令弟弟交了七百元。母亲告诉我,当时一个修路的问她说,你们家有当官的没?要是有的话,打个电话给乡长,他屁滚尿流给你白修,甚至还把你家院子铺了。我愕然。因此,我一直对乡村——对故乡,有着复杂的认知和情感。我也反对和讨厌把乡村写得、说得跟世外桃源、真的精神家园一样的人和文字——影视。

每次回去,我都会坐在皱纹如抹布,胡子和头发白到雪里的老人跟前,听他们说些过去的事情,主要是过往的人和风物,还有民间的某种禁忌与传统、传说和传奇等等,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也很陶醉。

有些时候,一个人到老村里去,房屋还在,人却没了,荒草淹没门槛,院子里成为了荒野。无论到哪里,都能明显觉得阴森。现在的乡村,已经没有了安详。真正干净自然和人文环境已经不复存在。据说,在我们周边的一些地方,都开发了旅游区。其中几个,我也去看过。游客也很多。但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这一次,我带着儿子、侄女儿和母亲,去了附近邢台县的一个景点,修饰的山水,牵强的赋予,尤其是人的那种习性,如对穿着一般的人的冷眼和黑脸等等,让我很不舒服。

离开前一天,天气晴好,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说话,孩子们在周边山坡上玩耍。对面马路上不断有车和人往来。隔岭的村庄鸡鸣犬吠,有人喊爹,有人喊奶奶。傍晚,炊烟从绿树中袅袅飞升。落日辉煌地抚摸着这一片崎岖山地和偏远的人间。

我忽然想,要是就这样瞬间终老,在母亲身边,在孩子的眼里,一下子白发苍苍了,那该多好!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生地,亲人面前,那么自觉地呈现出生命的本相,恐怕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可事实不会如此,只能是一种臆想和渴望。

在母亲身边,我总是能觉得到一种悠远的安宁的气息;在孩子跟前,我也总是能够听到自己血液的流动之声。它们就像山间的清水,花丛中的微风,以及内心的幽径,灵魂的唤醒音乐,而且无始无终,干净透明。

杨献平 || 世上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