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人这么说过“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思想漫步之处。那里有我们望得见的乡愁。”我的梦牵着自己的故乡,常常思念故乡的场,思恋着与场有关的一切。
故乡土门,在茂县城西翻过土地岭,大概五十余里的山谷地带,它是父亲的老家。历史上这里的庄稼地里就盛产玉米荞麦和大豆向日葵,玉米大豆养育了我的父老乡亲。余下的粮食也喂养着这里的土鸡和土猪儿,土门的土鸡蛋和风干腊肉特别出名。土门的各类山货药材也特别多,品质上好,就因出产丰富,故乡以物易物的场,从古至今就没有衰减过。这里的场也就是市场,只是每隔三天才会集中交易一次而已。
逢场那天,远隔十里八乡的老乡们就会从各个高山峡谷赶到这里来,由于这里民风淳朴,交易品种丰富,交易时间固定,土门老街场的人气比任何地方的场都人气旺盛,自古以来每三天就赶一场。
故乡的场,在茶马古道那年代就属于本土的物资与外地百货交流的大市场。故乡的场,是亲情友情联系场,也是民俗民风的展示场,自古以来好像就不会衰减。
可是现在,每当逢场天,望着故乡有些寂寞的青石板街道,我开始担心了,担心故乡土门的场,是否已经不可以就这么亘古不变地交易下去了。
过去,故乡山清水秀,溪水清澈,林木修茂,夏天野百合也开得漫山遍野,山货野果成片,如山核桃、野毛梨、野板栗、土漆、天麻、野柿子、野枇杷还有很好的油扎条和青冈柴;野生动物中的野猪、野熊、野羊、小熊猫、猴子和蛇也是满山可遇。除了珍稀动物外,所有的山货都可在市场上进行交易,茂县、汶川山外的人要买山货和土特产一般首选土门。
逢场天,也是土门姑娘媳妇羌绣的展示时间,她们不仅把最美的绣品穿着上街,也会拿着自己的绣品到场上来交换物资,每次逢场姑娘们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小伙子们也打扮得大大方方干净得体,逢场也成了姑娘小伙子挑选对象的时刻。
由于土门的场功能齐备,所以它生命力旺盛,各种生意经久不衰,名声在外。小时候爸爸带着我们一家常回土门老家过春节,每次回故乡很盼望的是逢场天。
逢场天,我们一个早就会起床,爷爷奶奶把火塘烧得旺旺的,大铜壶的马茶熬得满满的,奶奶会在大鼎锅里熬上一大锅野味肉炖山豆汤。一大早就把双扇木门开得大大的。开门就会看见整个青石板街,街上全是从高山下来背着各种山货来交易的老乡们,也有茂县城那边和附近几个区过来选山货和小百货的老板们,街的两边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山货野味特产。在几年前,这里的人们交易方式基本还是以物易物这样进行的,一捆不是空心的柴可以换得二块红糖或者一捆海带,也可以换得一把上好的弯刀或者锄头,也可以用一筐鸡蛋换得几大尺碎花布,人们在约定俗成的价值比兑中自由地交易,换取自己需要和认为满意的物品。
这时,我家高山上的亲戚一定都会齐聚在我家的大火塘旁,满满一屋子的笑脸,一起分享彼此的快乐和收获。就会听到阳木鱼高山的表哥和表弟弟如何用熊胆和天麻换到一个大铜锅的喜悦,大树坪的表嫂用野板栗和一筐豆腐干与县城来的老板换得了一袋大米和几扎五彩丝线,大水沟嬢嬢的漂亮女儿珠珠用一筐土鸡蛋,换了几封麻饼和几封上好红糖正高兴得合不拢嘴,大嬢嬢的儿媳妇也拿当归换得了一丈多小红翠花布,她还用布在身旁的孩子们身上翻来覆去的比划着,计划一回家就要给娃娃们裁剪过年的新衣服。最喜欢爸爸的郑家嬢嬢,是爸爸的表妹,每次赶场都会背下来几捆柴,早早就坐在火塘边我奶奶身旁,她一定要等到整个场散完后,吃了爸爸亲自做的麦面汤圆才回家去。
本家亲戚,亲戚的亲戚,山上的熟人,这个时候不断地来到我的家里,喝水的喝水,烤火的烤火,热闹非凡,场散了,远处的亲戚一定要留在火塘边吃上一个馍喝上一碗汤才会赶路回去。
总有孝顺的后辈们会给奶奶爷爷带一只或者两只山上打下来的风干野鸡,或者一块熊肉,或者豹子肉,一小袋山核桃,几只野鸡蛋,把山上山下,家里家外一些愉快的故事都放在火塘边来与亲人们分享。
从孩提时候开始,我就迷恋故乡的场和故乡火塘边的那些美丽故事,最留恋还有火塘旁温暖的亲情。
在亲人们欢畅交流的时刻,我很多时候会溜出房间跑去赶场。
后来,由于读书工作,回老家的时间逐渐少了。现在每年清明回去为母亲扫墓,我们和几个兄弟姊妹就一定也会去赶场。
最近几年回土门,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土门富有特色的古老的交易市场、场地已经悄悄逐步由我家门口的青石板下街移到了青石板的上街口,感觉还差点就移出了整个青石板街。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因为由于场地的移走,故乡青石板街固有的坐地生意几乎不存在了,目前赶场购物的时间由于过于短暂,人们留在土门街上消费时间几乎很少了,这古老热闹的市场一下变成了好似成都九龙市场一样,人们一个早批发完货物就各自散伙回家了。街上过去经营小百货的、小食店的、小茶铺的、小旅社、小客栈大部分都生意清淡,有的甚至关门了。没有生意做,土门街上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老人和和牙牙学语的小孩子留在古老的青石板老街上,每次回土门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随着时间的变化,今年来,这里山货也不再是以物易物了。土门发展成了工业园区,工业区的厂子在街头和后面山上开辟了一条大道,人们采购货物就在大道两旁,货物直接用小型货车和大货车拉,于是整个土门老街青石板街市的交易就全部移到街口新开辟的大道上去了。
不知道是环境变化抑或是山货少了,还是道路方便后商家来得频繁了,故乡的场虽然在,乡亲们依然还是隔三天来街上交易物资,可豆腐干和土鸡蛋不到八点就一卖而空,当我赶早起床去看土特产之类的山货时候,一般只见山民们收拾背篓回家的背影了。
街上过去经营小百货的、小食店的、小茶铺的、小客栈的也大部分生意冷清或者干脆关门了。
那年,大孃孃家土地修道路被征用了,大孃孃几个孩子用赔款的钱各自购买了小车,需要什么就去茂县或者干沟去购物,来土门青石板街上时间也少了。漂亮的表姐珠珠家里得到几十万元的赔偿,按理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由于她家儿子媳妇与她在这么多钱的使用计划上有严重的分歧,珠珠表姐一时想不开喝下农药离开了人世,火塘边也就再没有出现她那张昔日漂亮的笑脸了。这个时候我就会不开心地想,如果场不在了,我那八十多岁的郑家孃孃还会在逢场天回咱家的老房子门口,几十年如一日地继续来坐坐,等等她的大哥回家吗?每当想着这一切,我就很失落地站在青石板的下街,感觉自己都变得十分的孤独,望着长长的青石板,多么希望表哥表弟和姐姐妹妹们左手孩子,右手土鸡一路欢笑地出现在街市。
去年清明,我又回到老家住了十余天,每当到逢场天,我很早起来也几乎无法买到想要的土货,只好委托表妹的干亲家才算买了几十个土鸡蛋。中街,下街的几家生意变得冷冷清清,只有上街一家茶馆里有三二桌打小麻将的人,在那里大声说笑着。我走到米家婆婆家吃了一碗清真面条,米家婆婆说我是难得回家的客人,坚决免费请我吃一顿面,吃饭间她告诉我说:“土门小吃生意清淡了,媳妇和儿子带着孙子去茂县城里卖清真牛肉面,生意很不错,媳妇能干,儿子就回来留在土门,继续经营清真面食生意。”她还说:“过去生意好的时候,家里来吃饭的生意人每天有几十个,现在没有那些场面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俩都暗自伤感着,我静静地,很慢很慢地吃着那一碗很好吃的清真牛肉面。
逢场天,不到上午九点,留在土门街上那些婆婆爷爷和嬢嬢们就完成了购物任务,吃完了早饭,大家搬出自己家的板凳依次坐在街沿上,说着各家听来的新闻和地里庄稼的长势,交流着各自怎么看管孙子们的心得,以及该什么时候去石王菩萨庙搞义务劳动的事。她们说,无论如何都会留在街上守着这青石板的古老街市。一眼望去,满眼皆是青一色身着羌装的八十多岁、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心里也暗暗庆幸这里原生态的生活让老人们如此健康长寿,使我每次回老街能见得到儿时最熟悉的街坊邻居,但是也暗暗遗憾不容易见着的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和亲戚们。
往往这时,总是忍不住目光望着土门下街三元桥石梯子那方向,幻想着山上的汉子们该背着柴捆上街来了,也幻想着表姐表哥背着山货来到家里火塘边歇息一下了,忍不住要望望古老土门街道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街道,望望道路两旁微微关闭的那些木门,老街冷清而寂寞。
还好,每当逢场天,我总会在家里得火塘边等来八十多岁依然美丽端庄的郑家孃孃,一身蓝色的羌服穿在她身上合身而得体,她总是会用弱弱的声音提醒一下我:“给你爸爸说一下,让他回老家吧,都八十多岁了,该是回来得了,你伯伯把老人们百年以后需要的木料都准备了,喊他回来吧”。
当年奶奶就告诉过我,我年轻的爸爸和他的表妹,也就是郑家孃孃青梅竹马恋爱着,由于郑家孃孃的爸爸嫌弃我的爷爷抽大烟败家,坚决反对结这们亲事,强行将美丽的郑家孃孃许配给了别人,我奶奶一气之下也给我父亲定了一户亲,父亲接受不了那个现实赌气离家出走。那年父亲不满16岁,后来父亲参加了工作,八年后与母亲结婚后才回家去。郑家孃孃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土门,但是她却几十年如一日每到逢场天就从山上下来,来老街上,要去老家火塘边来坐坐,就这样,快七十年了。这几年老家的守家伯伯与儿女在外地做生意去,很少回家,老家的门几乎关着,可是郑家孃每到逢场天依然会风雨无阻地来门前的长条圆木凳上坐一坐,等一等。山上的家人都知道她到土门街上赶场去了。今年我回家的第二天就是逢场,一大早刚打开门郑家嬢嬢就推门进来了,她对我说“哪怕我什么也不买,也没有东西可卖,每场我都会按时来这里看看,可是,这里的门常常关着,今天总算看见门开了。”
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期盼着她的大哥和远离故乡的亲人们能回家。哎,我也如她一般期盼,期盼故乡的亲人能常回故乡土门来看看。故乡的那些外出的人们,你们可别离故乡太远了,老了就回家吧,那里有我们的乡愁,那里有故乡的场。
2015年11月于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