吇
嗤
锯 木
声 声
嗤
1
“吇……嗤……吇……嗤……吇……嗤”锯齿尖利地啃咬进木头里,一声接着一声沉闷地响着。父亲含着老草烟(旱烟),烟雾一抖一抖地飘过头顶,拐了一个弯,呛进我的鼻孔。“咳”我没忍住,下意识地抿紧嘴唇。“咳”我又没忍住。这次竟呛出了眼泪。父亲的眼皮子动了动,“噗”的一声,将半截烟头吹向门口。
那年,我十一岁,上五年级,手臂还没锯柄粗,也没啥力气。我和父亲手握大木锯,一高一矮地锯木头。木头有一米来长,被父亲立起来捆在柱子上,任由大木锯啃咬也纹丝不动。
我专心致志地拉着锯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木头上的墨线。锯齿的每一次啃咬,我小小的心都要颤一下,不疼,但是莫名地害怕。
“爸爸……又歪了!”我握紧锯柄,细声细气地告诉父亲。
“嗯!”我只听见潮湿的空气里一声沉闷的鼻息响,正使劲儿往前推出的锯子就戛然而止了。我小小的身体往前蹿了蹿,额头擦到了锯条,冰凉彻骨。
父亲放开握着的锯柄,转到我这边来,偏着头看了看锯条脱轨的位置,上下左右动了动锯条……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双手习惯性地绞缠、捏搓,长了冻疮而皲裂的小手指很快渗出了血珠。父亲回头看了看我,转到墙角搬来几个厚土基,一溜儿摆在我刚刚站的位置,将我拉上去站成“八字脚”,让我拉动锯子试试。
“哎……”我又听见父亲鼻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自从小哥溺水而亡后,这叹息就伴随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成为我们一家生活的主旋律。父亲皱起眉头看看我,又看看木头的高度,将我拉下来,挪了挪土基的位置,才又让我站上去。
“吇……嗤……吇……嗤……吇嗤……”锯木声又响起,锯齿又啃咬进木头里。我小小的心又颤了一下,不疼,但还是害怕。
夜里,我似梦似醒,烫乎乎的手掌上痒酥酥的,我感觉有一根针“嗞”地刺进肉皮,粘稠的液体泛着温热的气息流过手心、手腕……
“老狗日的!你咋这么狠毒?你看娃儿的手掌上全是大血泡啊!”母亲嘤嘤地哭着骂父亲。
“你老妇女家的懂什么!我没有儿子!她没有兄长!不磨练她,将来这门户谁来撑?!”父亲沉闷地吼出一声。
“啊!”父亲的手一抖,针尖儿刺进血泡深处的肉里。我被彻底痛醒了,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咬咬牙就忍住了!”父亲小声吼道。我动了动手指,假装从鼻孔里发出细微的鼾声,证明我还在熟睡。
父亲放慢了动作,托起我的手掌,“噗噗噗”地吹着。我感觉有热气划过痛处,暖暖的……然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毛巾敷在我的手掌上……
“吇……嗤……吇……嗤……吇嗤……”锯木声在漆黑的夜里若有若无地响起。每一声都像锯在我的心尖儿上,不疼,但是害怕。眼泪,不听话地漫过眼眶。我不敢抹去,任由它们在脸颊上泛滥,直至灌满耳蜗……
2
“不垫土基给够得着?”父亲闷声问我。
“够得着!”我怯怯地回答。
父亲将锯子的一头递给我,偏着头找准墨线的位置,努努嘴示意我开始拉锯子了。我小心翼翼地紧随父亲的节奏慢慢地拉动大木锯。“吇嗤……吇嗤……吇嗤……”锯齿沿着墨线笔直地啃咬进木头深处。我轻轻舒出一口气。
那年,我十三岁,读初一,长出了一米六二的细高个儿。从这一天起,我不再垫土基拉锯子。父亲用这天锯出的木料做了一根扁担、一根墙杵和一个墙板。他说:该翻修烤烟房了,再不整他就老了。
冬天的早晨,我和父亲,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正抬石头砌“墙脚”。那根刚锯好的扁担横在我和父亲的肩头,中间用绳子拴着百多斤重的大石头。新挖的基脚又深又窄,我抬着石头在里面左歪右晃,像个醉汉似的横冲直撞。
“给抬得动?”父亲在身后问。
“抬得动!”我脆生生地回答。脚杆却不停地打颤。
“哎……”父亲又是一声长长的轻叹。“歇一下气,稳住脚跟,咬咬牙就不重了!”父亲闷声补充道。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用上牙咬住嘴唇,制住身体的晃动,直至将嘴唇咬出了血珠子。
“墙脚”砌好了,父亲架起墙板开始舂墙。墙杵一下一下地舂在潮泥巴上。父亲的双脚有节奏的跳动。墙体渐渐高了,父亲要在两头的山墙上舂“山尖”了。我背着泥巴站在高高的山墙上,耳畔的风声呼呼地响着,怎么也不敢迈进墙板里。父亲轻吼:“没出息,咬咬牙就不怕了!”我闭上眼睛,咬紧嘴唇,真的就迈进了“山尖”的墙板里。
“吇嗤……吇嗤……吇嗤……”锯木声又流利地响起,一大堆椽子很快就锯好了。我站在高墙上,接住母亲递上来的椽子,再一根根地递给房梁上的父亲……父亲挂一个帆布包在脖子上,掏出一颗颗闪亮的小钉子,将椽子整齐地钉在房梁上。当父亲钉完最后一根椽子时,他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坐在房梁上掏出黑黢黢的烟盒裹老草烟,目光悠远地瞟向远方,那一根根硬挺挺的短发在风里一动不动地立着。
3
“吇嗤吇嗤吇嗤……”锯齿欢快地啃咬着木头。父亲含着老草烟,一颤一颤地吞吐烟圈……“咳咳咳”父亲不停地咳嗽,背已有些佝偻。
那年,我十六岁,考取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父亲挑了几截料子最直、节子最少的木头,横放在木马上,先按量好的长度锯断,再让我跟他一块块地锯成木板。
“爸爸……我不想拉锯子了!”我怯生生地第一次提出抗议。
“嗯?”父亲瞪大眼睛看我,“噗”的一声,将烟头吹向门口。
“手上的老茧太多,怕城里的同学笑话。”我支支吾吾地说完这句酝酿了很久的话。
“哎!”父亲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手,是用来长本事的!不是用来看的!”父亲如闷雷般的低吼,震住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我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地咬紧嘴唇拉锯子,揪心地想着:城里的同学看见我这双长满老茧的手,该用怎样的眼神看我……
一天,两天,三天……父亲用我们锯的木板做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箱子,刷着好看的红油漆,钉着亮闪闪的银色拉手。我欢天喜地提着新箱子跑回屋里收拾行李。父亲的脸上泛起少有的笑意,独自转身坐在门槛上抽老草烟,烟圈在门风里蔓延开来,将父亲那一根根支棱着的短发笼成烟雾般的灰白。
我手上的老茧勾起了新衬衫的丝,我心疼地左拉右扯,却抽出了更长的丝,豁开了一条更大的小口。眼泪,又不听话地涌出来。我抬手轻轻抹去,不想让父亲看见。
“手,是用来长本事的!不是用来看的!”我在心里默念一遍,将我粗糙难看的手指张开向着太阳。阳光从指缝间漏进来。
雨季即将来临,幺叔打来电话让我回去看看老房子,他说:正房老旧得很了,这两年雨季天频繁漏雨,堆在楼上的木板怕是淋坏了!
这一年,我43岁,正坐在城里的大房子里,用依然难看的手指“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回复读者留言。我来不及多想,搭上顺风车就往家赶。其实,所谓的“家”,就是一座老旧、破败的留着父亲气息的土舂墙瓦房而已。
我推开“嘎吱”作响的堂屋门,沿着父亲自制的老式木楼梯,爬上正房的土楼,长长短短的木板一印叠一印地码着,上面苫着塑料布,灰尘足有一拇指那么厚。当我掀开塑料布,那把陪伴我成长的大木锯,安然地横躺在一溜儿木板的正中间,锯柄已经有虫洞眼了,锯齿锈迹斑斑。我将它抽出来,拿在手里反复端详,锯柄的右下角竟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小黑字——“炼女心”!
作者简介
彭万香:女,汉族,四川会理人,初中语文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语文导刊》《西南商报》《教育导报》《晚霞》《精神文明报》《华西都市报》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岁月浅歌》《2014中国当代散文精选》《阅读悦读2016年度佳作选》等选本;著有散文集《有人送我一棵草》《相逢是一树花开》,2019年新出版散文集《留一个温暖的背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