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怀孕之前,我是隔一段就喜欢喝点小酒的。不是酗酒,是喜欢那种微醺的感觉,仿佛在月光之下舞着衣袖作诗作画。两个素小碟,就能把我带到天上人间。爱情是早就不谈的了,只谈钱,缺啥谈啥。
回来时就看到了他。蹲在一个垃圾堆前,拿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粉笔,在水泥砌成的半身高的围墙上写字。我赫然看到一句话: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这个乞丐我是认识的。就在我们附近的小区转悠,有时我走得远了些,在相隔十几个红绿灯,拐过一段土路的七里河畔,也会看到他。破烂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和周遭的杨柳白栏很不搭。
最不搭的是他居然喜欢看书。
有几次我看到了封面上的字,全唐诗。自从上海的那个捡垃圾的大师火了之后,我们县城的人看到他,嫌弃的眼光里也多了一丝揶揄,一丝敬畏。他却浑然不觉,席地坐在河堤上,手指蘸了唾沫翻书,一副忘我的样子,好像他的面前是朝堂经筵,是古卷黄灯。
此刻他扔掉手里的粉笔,默默地看着他的十二个字,然后就拎起身边常伴左右的化肥袋子,把那鼓鼓囊囊重新背到肩头,顺着院墙往前走。
这十二个字让我的酒意更浓了些,还有一些隐隐的痛。我想起曾经在某个街道的角落,看到过的一句话,这句话是用指头大的石子垒起来的,很不显眼,蜷缩在一角,如同写字人一样卑微:王娇娇,我爱你。
这十二个字和那六个字一样,总是让我一个人在午夜或者在独处的时候,咂摸很久,如同咂摸一段爱情。那一定是一段爱情。
2
这个乞丐刚来的时候是有职业的。
有一次我需要把五楼顶上的建筑垃圾扫走,就到往西三百米的红绿灯口去。那里早晚聚集着一群扛着掀、镢头之类农具的男人。都是别人的丈夫或父亲。穿着和城里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脸色是黑的,一看就知道承受过经年累月的日晒风霜。面色并不呆滞,都在笑。在春雨里笑,在夏日里笑,在秋风里笑,在寒霜里笑。笑容都很腼腆,又带着稍许狡黠。那是在遇到主顾前来砍价的时候。
他们有一个称呼,叫“扛大掀的”。
我一走近,就有几个围过来,问干啥活。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有个高个子男人说,一百块,主要是楼太高了。其他几个附和道,就是就是。看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规矩,没人挖别人的墙角,谁先揽到活,其他人绝不添意见。
我领着高个子正要走,他忽然停下来,指着坐在路沿石上的一个矮小的男人说,你去不去,分你二十。那男人立马站起来,拄起屁股后面的掀,说,去,去,咋不去。不是本地口音。
他俩跟在我的电车后面跑。男人们大声说,骡子,你可开张了。
我以为这个矮小的男人叫骡子。把他们领到楼顶,我说,大哥。我叫那个高一点的大哥,又对矮个子男人说,骡子哥,就这点活,把它们弄走就行。
高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矮个男人低了低头,看不出脸色。
高个男人说,妹子,他不叫骡子。
我也不好意思起来,猛然想到,在我们当地,骡子是侮辱人的意思。我忙不迭地道歉,哥,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矮个子男人嘴巴努了努,不说话,只管低头往筐里铲垃圾。
3
再见到矮个子男人时,发现他正在垃圾箱里捡别人扔进去的食物。扒拉一会儿,就往嘴里塞。他看见有人在盯他,扭头去看,嘴角的面条流了下来,掉在胸口上。他忙伸手去接,在衣服上剐了几下,又送进嘴里。
我说,哎。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想他可能不认识我了。他望向我的目光里全是漠然。我说,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点钱,你去买点吃的?
他仍不理我,重新在垃圾箱里扒,有几根油条被他找到,塞进他的袋子里。
我就站在那里,看了他足足几分钟。后来,他就拖着他的家当朝另一个街区走,我远远跟着他,看他张张望望,走走停停。有几个铺子认识他,还打了招呼,嗨,骡子。然后就是大片的笑声。
“骡子”捡了一个背阳的空地坐下来,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在地上的脏纸片上写。有个卖衣服的胖女人指着他放肆地笑,还是个圣人蛋哩。
“骡子”应该算是一个行走的艺术家吧。因为我发现,他无论走到哪里,都爱在地上写写画画。有时候用树枝,有时候用笔。他写字的时候很专心,从来不去看周遭围过来的人。
有人说,骡子,你是不是大学教授?
“骡子”连头都不抬,心无旁骛地专心“创作”。一会儿,地上就涂满了诗句,“落叶飞作黄蝴蝶,泪水依灌红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句句触目惊心——他经常看书,能写这些诗句倒也不奇怪。
后来我才知道,“骡子”原来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初中毕业后去当兵。在部队改了口音,土不土洋不洋的。后来复员回来,结婚生子,又离婚。前妻把钱财席卷一空,又带走了儿子。他和年迈的父母生活在一起,靠打零工度日。
他给我做过一次活后,我曾经送给过他两本书。我递给他时,他伸出来的双手有些慌乱,眼睛里又带着一丝辛酸的笑。那是一双自卑的眼睛,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点的人的自卑。
当时我是在上班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他,随手就从自行车的车篓里取出那两本书——我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本《诗经》,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想这两本应该适合他。只是我不明白,我曾经看到过的那十二个字——“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为什么再也没见他写过了。
4
秋天了,我已经穿上了厚一点的衣服。偶尔走在街头,也开始步履蹒跚——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会有一些厚重感的。在一个饭店的门口,我看见了“骡子”。
我决定去打个招呼,因为我深信他一定会有清醒的时候,他和那些神经完全失常的人不一样。
“骡子”不说话,连我让饭店老板做给他的烩面也不吃。我给他开了个玩笑,你写那十二个字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他低着头不说话,一秒钟后开始大哭。他说他那十二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
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他的哭声里到底有多深的伤痛。
那一刻,饭店的食客,他面前的这个怀着孩子的女人,天上的星宿,地下的烈火,谁都不知道,他的十二岁的儿子,被他的前妻带到广州,出了车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