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大爷一早起来,扛了把锄头就去地里薅草,薅了没几分钟,突然感觉天眩地转,他本能地撑着锄头杆子靠着有坎的那边倒了下去。还好,过了一阵终于被过路的邻居发现了,打了120送了医院。
吴大爷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
三个女儿都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
命是保住了,不过是脑溢血引发的中风,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医药费倒也没有花很多钱,二姐一个人包了圆。只是,吴大爷成了半身不遂。
半身不遂就意味着吴大爷的饮食起居需要人照顾,在医院里还不到一个月都快乱套了,这以后可怎么办?二姐要上班,三妹嫁得远,大姐也有自己的事,请个保姆又不贴心,再说时间一长,费用也高。
父亲偏瘫已成事实,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商量他的何去何从。
2
三姐妹达成的共识是父亲不是哪一个人的,轮流照顾最公平。考虑到三姐妹相距不近,轮流最少也得一年一次。
说到轮流,按规矩就得老大带头。
大姐说:“我都照顾了父亲这么多年了,这次怎么着也应该轮着你们照顾了。”
大姐是招婿上门的,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父母。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确实也都是她打的招呼。还有之前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她照顾得最多,大姐说凭什么父亲瘫痪了还得我带头?
二姐和三妹觉得大姐这么说简直就是笑话。
二姐说:“父亲去地里薅草,本来就是帮你去干活,现在摔了,你好意思把他送出去?”
三妹附和。
大姐不服:“什么叫帮我干活,是他自己要去的,我才不稀得他帮我干活呢!他本来就有高血压,摔跤的风险本来就高。你那么稀得父亲帮忙,咋不接你家去呢?”
二姐也不示弱:“你是招婿上门的,你继承了家里所有的财产,你起到的就应该是儿子的作用。在农村,嫁出门的女沷出去的水,我们能帮着你照顾就很不错了,你带个头还不行吗?更何况父亲在这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你让他去我那儿,移头难安,父亲也会不习惯。当年母亲生病住我那儿,天天吵着要回家,我脑壳都被吵晕了,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姐打断二姐的话:“哟哟,帮着我照顾,合着你是喝露水长大的呀?也不想想,父亲为供你读书,花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力?”
二姐气愤地反击:“是的,家里就我一个人读书最多,可我自打从学校毕业,拿过家里一分钱吗?父母平时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买回来的,包括父亲这次的医药费,我让你们掏了一分没有?你娶老公,花了家里多少钱,你自己心里还没点逼数吗?”
大姐和二姐越吵越凶,恨不得掐架才解心头之恨。
三妹在一旁看热闹:“反正我从小就不招人待见,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父母的财产我也不指望,父亲瘫痪,怎么着也轮不到我最先照顾。”
大姐和二姐异口同声:“爹娘还真不应该生下你这个白眼狼。”
三妹妹呜呜哭了起来。
3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那就干脆敞亮开来。
老大觉得自己才是最憋屈的。
当年父母因为没有儿子,非得让三个女儿留下一个招上门女婿。老二考上学校出去了,三妹还小,父母就让老大作出牺牲了,招一个女婿回来,多一个男劳力,正好可以缓解父母农活的压力。
谁知道多年后,上门女婿娘家所在的村庄征地,他的兄弟一夜之间都发财了,而他因为户口早不在那儿了,所以半个子儿都没分到。要不是当年倒插门,现在不也发财了么?
大姐越想越生气,虽说是父母的财产归自己,可是这破木屋,值几个钱?还有田啊山的,说起来都是财产,但不去投入,山上长的茅草会自己变成金条?当年若是嫁去老公家,土地一量,银子哗啦哗啦就进腰包了。
现在倒好,为家里做出了那么多牺牲,反倒落不到半个好字。
二姐却想,我考上学校,全是我自己努力的回报,父母并不是说只供我一个人读书。如果姐妹几个都能考上学校,父母早就扬眉吐气了,犯得着招个上门女婿?都以为婆媳关系难处,弄个上门女婿,这翁婿关系比婆媳关系还难整。媳妇再怎么样,一个女人家还翻不出大浪,可女婿就不同了,人家抖一抖,力气可大多了。父母原本想招个女婿回来养老,却招来了一肚子气受。不想承担父母养老的责任,那当初就不要答应入赘啊!
三妹也是一肚子火。
都说“皇上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惜自己不是儿子啊!父母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生个儿子的,结果生了个女儿,还让计划生育罚了款,给原本不富裕的家增添了更多的麻烦,从小到大,不嫌弃她就谢天谢地了。
三妹也想努力读书跳出农门,无奈成绩不太稳定,想学个她喜欢的绘画来搭个平台,可学美术是个烧钱的活啊,父母为了娶姐夫已经欠了外债,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三妹以几分之差落了榜,想要复读,姐夫一脸不高兴,一气之下打工去了。
三妹说父亲:命里没有儿子,你强行弄个儿子回来,你就指着你倒贴钱的儿子给你养老吧。
4
吴大爷在床上听得几个女儿在争执,心疼得眼泪直流。能不心疼嘛,哪个女儿又容易呢?
都怪自己的老观念,非得想要有儿子才能养老。都说女儿嫁人是一块跳板,可以通过嫁人做出第二次选择,可是自己却把大女儿又留在了这旮旯里。这穷山恶水的,发家致富哪那么容易?累死累活一辈子还不如拆迁的零头!
老二就容易了吗?她读书那阵儿,为了帮家里省钱,吃的都是家里带的咸菜。读大学的时候,都是自己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老二成家,一分钱都没要家里的,倒是后来时常给家里买东买西。
老三也苦啊。算命的说他会老年得子,可却生了一个女儿,他心寒了,对三儿的关爱也少了很多。其实真应该想想她的感受呢,去学校开家长会,同学们都笑话他是三儿的爷爷!是啊,和同龄人相比,三儿什么优越感都没有,穿的用的都是姐姐的旧的,她心里得有多难过啊!
想想都怪自己太没本事了。穷乡僻壤的土地里刨食太难了,尽管忍饥挨饿埋头苦干,修房子娶女婿的时候欠了债,老二也是节衣缩食混过来的,最小的女儿也没有过富足的生活。
吴大爷越想越懊恼,没本事给孩子们留下什么,虽然自己尽了力,到底还是拖累了她们。他这一碗水又还没有端平,让孩子们闹心,给孩子们增加负担了。
吴大爷感觉有点口渴了,拖着残腿起床,他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他已经很小心了,水还是在碗里晃荡,一碗水应该要怎样才能端平呢?这个平衡太难掌握了,吴大爷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成为孩子们的累赘。
5
三姐妹在堂屋里争得有点累了,还是没有商量出最佳的结果。
屋外已经飘起了点点细雨,一阵风吹来,夹杂了点点凉意,到底是深秋了。
三妹吸了吸鼻子:“哪来的农药味?”
三姐妹同时反应过来:“不好!”
三姐妹冲进房里,父亲正在痛苦地挣扎。
“爸,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大姐最先哀嚎。
吴大爷喘着气:“爸——没用,爸——不能连累你们了,死了……听说死了,就可以保佑你们!”
吴大爷终于停止了挣扎,口吐白沫。
“爸——”三姐妹声嘶力竭地喊道。
三姐妹跪在父亲的床前泣不成声,哭着哭着想起来的点点滴滴都是父亲的好。
大姐想起父亲为了招个上门女婿,和亲家好话都说尽了,然后为了筹彩礼,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在地里干活,没办法,娶女婿比娶儿媳的成本要高得多。要说自己这个老大,确实也是没尽到本分。父母把自己留在身边,说是要给自己养老,其实也都是帮着自己干活了,父母如果不是重病,哪里需要怎样照顾呢?
二姐想起自己工作了,父亲每次进城,哪怕是地里的菜,也会给自己带一堆去,说是自己家种的吃得放心。更不要说过年的时候,父亲会给自己准备一堆什么腊肉啊、鸡蛋啥的了。
三妹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让父母操碎了心。有一次耳朵发炎,父亲打听到一个偏方用黄鳝血滴进去就好了。父亲为了抓黄鳝,不顾寒冷去冬水田里摸索。黄鳝太滑不好抓,往往是抓住一条,腿脚都冻个通红。父亲虽然老了,却也从未推卸过抚养她的责任。
三姐妹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母亲走了,父亲这一走,她们再也没有父母了。
6
三姐妹哭累了,商议父亲的丧事。
父亲一生好强,也好面子。三姐妹在父亲的丧事上达成了共识:父亲八十了,勤勤恳恳一辈子,虽然没有儿子,但绝对配得上高规格的葬礼。不能让别人看父亲没有儿子的笑话,得让父亲有足够的体面。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加上专业的哭丧声响彻了整个山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场空前隆重的葬礼。
村子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这么热闹的葬礼了。
这可是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