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人,多半在世道上都混的不行。我说的是真聪明,不是那种老于世故人情的聪明。
苏轼就是极聪明的人。而且极坦诚,骨子里带着那么点痴。所以弟弟苏辙说哥哥苏轼:“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这句话翻译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苏轼缺心眼,憋不住话,看得透,说得直。所以混得差。
但这种人恰恰是宝贝。
苏轼有多聪明呢?
首先表现在文学艺术上,宋仁宗嘉佑二年,苏轼应考,大笔一挥,做了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当时的考官是梅尧臣,这是个识货的人,大家赞叹,然后竭力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是个更加识货的。
两人一商量,这篇第一吧。
但一转念,都思忖后辈中有如此才华的会是谁呢?想来想去,两人觉得应该是曾巩。曾巩是欧阳修的门生,欧阳修为人正直,但怕人家说闲话,那就避嫌,让苏轼当了第二。
结果名字报出来后,令两位老先生大跌眼镜,原来不是曾巩,是苏轼。
苏轼不怒不躁,也不谈论。凭借这个名词直杀到礼部复试,做了一篇《春秋对义》,毫无悬念的第一。
这个其实不算聪明,这叫水平。
聪明的是后来的表现。
后来苏轼去拜见欧阳修、梅尧臣,二位老先生对他的文字记忆犹新,问:“小苏呀,你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中说‘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句话是什么典故,我们都找不到。”
苏轼毕恭毕敬地说:“在《三国志·孔融传》中。”
欧阳修信了,回家一通查,查遍《三国志》,还是没找到。再问苏轼,苏轼答:“‘曹操灭袁绍,以绍子袁熙妻甄宓赐子曹丕。孔融云:‘即周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出于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欧阳修哈哈大笑,深以为然。
苏轼什么意思呢?
他的意思是,我瞎扯的,但只要文章写得好,何必问出处呢?
超级学霸就是这么豪气。
但这次苏轼错过了。因为母亲病故,只能回家守丧。三年后归来,轻松中制科考试,即通常所谓的“三年京察”,入第三等,当时赞为“百年第一”。
百年第一,那可不是吹的。
《三字经》中说“二十七,始发奋”,指的是苏洵。苏洵 27 岁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苏轼出生,十一岁时,苏洵把门关起来,打造苏轼和苏辙。
苏轼第一次高考时,恰好 21 岁。
但苏轼的聪明不仅仅表现在学习上。
苏轼有一本《东坡志林》,从儒释道、养生、炼丹、书法、画画、学问、医学一直写到算卦看相,简直无所不能。
其他的都不必说了。他的《寒食帖》被公认为天下第三行书。他的词被认为豪放宗师级别的人物。而实际上,苏轼是彻底革新词的面貌的一个人。
也就是说,在苏轼之前,从来没人想过,词还可以这么写?
这么说吧,苏轼对于词,就像金庸对于武侠小说。
以前的词,基本上都是“艳科”,这在当时是不入流的,因为你天天写闺房里的事,动不动“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两首还可以,写多了就没味道。
苏轼的聪明在于擅于唱反调。他听人家咿咿呀呀的,觉得极不舒服,直接敲着脸盆写: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别人写“风味”,苏轼直接上升到了“意境”。
别人秀丽,他壮美。
别人狭隘,他远阔。
别人练剑,他练的是气,练的是剑意。
所以《碧鸡漫志》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苏轼写文章不必说了,唐宋八大家,名闻天下。
苏轼写诗,就不多说了,直接扔两首,自己感觉一下: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的聪明,在于把他的这种天纵聪明用在了为人处世与当官上,所以,他变得那么“不聪明”了。
据说有一次,苏轼到了一个庙里。敲钟的和尚在睡觉。他问和尚,和尚,你一天做些什么?
和尚眼皮一抬,说:能做什么?无非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和尚问苏轼:居士每日做什么?
苏轼笑道:无非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把和尚幽默了一把。和尚不高兴,也没办法。但他对别人也这样,尤其当官的。
大理学家程颐,就总是被苏轼怼。
当年司马光去世,大家都去祭奠吊丧。
但吊丧时,程颐却说,不要去了。理由是,孔夫子曰:“是日哭则不歌”。
意思是,孔子说了,当天哭过了就不能再去 KTV。唱过 KTV,自然不能再去哭了。祭奠时大家歌咏送行,你再去吊丧。这不对。
这一来大家都不服气,有人说:“哭则不歌”不并不等于“歌则不哭”。
苏轼太聪明,直接嘲笑程颐,说: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法也!
叔孙通是个死板的人,定的规矩非常复杂。苏轼的意思是程夫子太死板了。
程颐对苏轼很不满意。
但苏轼不在乎。某次国之忌日,众臣同入相国寺祷佛,程颐说,拜完佛,吃素。
苏轼是个爱吃肉的,但今日不吃肉也没关系,他不是非吃肉不可,但他不满意程颐,开玩笑说:老程你不是西域的佛教么?为何吃素?
程颐脸孔一板,说:“礼法:守丧不可饮酒吃肉;忌日,是丧事的延续。不吃素吃什么?”
苏轼一听,哎呀,跟我掉书袋,那好,我们吃肉,吃肉的举左手(为刘氏者左袒)。
“为刘氏者左袒”,是《史记》里的话,当时太尉周勃反对吕后乱党,拉票时就说,为了老刘家的给我把右手袖子挽上去。
结果站队苏轼的比较多,因为秦观、黄庭坚等都是苏轼的弟子,跟着师父吃肉。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中国佛教还没那么多规矩,不能以现在和尚吃素就说苏轼不尊重佛。
若论这种聪明,天底下能反对苏轼的大概只有一个人——佛印。
这两好朋友,一日不怼不过瘾。
在黄州时,苏轼常与金山寺主持佛印来往,一日,苏轼做一首诗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呈给佛印。
佛印在上面批了“放屁”二字,嘱书童携回。
东坡见后大怒,立即过江责问禅师,禅师大笑:“学士,学士,您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怎又一‘屁’给打过了江?”
“八风吹不动”是《佛地经论》里的话。八风指八种境界的风:称、讥、毁、誉、利、衰、苦、乐。
苏轼弄了个哑口无言。
但其他时候,他绝不吃瘪。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就反对,说老王你有些法不对,弄得民不聊生的。司马光也反对。
结果,先贬杭州,再贬密州,后贬湖州,接着差点送了命(乌台诗案),一下给送到了黄州。
王安石倒台,司马光上台。苏轼又回朝了。这下该支持司马光吧。
可是让司马光大吃一惊的是,苏轼说,光啊,你的做法也不对。王安石的变法有好有坏,你不能一棍子打死,全给废了,还连累这么多人。
司马光更不高兴。
好吧,送你去杭州修苏堤去。再一贬,到惠州造西湖去。再贬,直接给发配到了天涯海角——海南。
从此再没回去。
但苏轼终究是聪明的。
他并没沉沦,在什么地方,就享什么福,该吃吃,该写写,当什么官,就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只有一个标准:
以老百姓的满意为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