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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植物的秋日之战


夜里两点时,我听到窗外传来响动。 “楼上又扔下来了东西不成?”说来,时而自窗口向外扔垃圾的邻居,委实令人无可奈何。我住在一楼,窗外有个狭窄的小院子,楼上扔出的垃圾,反正最终都会掉落在院子里。啪嗒,啪嗒。何苦扔个不停呢?又不是怀有洁癖的浣熊。 然而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像掉落物的响动。持续的杂乱声之后,传来短促而尖利的嘶叫。咔咔咔咔!说是说不好,像是什么兽类,但不同于寻常兽类的叫声,这里面包含有某种让人全身不快的摩擦感。硬要找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唔,可知道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学校里的玻璃黑板?粉笔时而在黑板上打滑,故而发出吱吱扭扭声,只消听到,脖子后头必定冒出冷汗来。就是混杂着那么一种不快的叫声。 我拿起手电筒,出门查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只听得轱辘轱辘,自小院子的围墙内侧,有什么东西逃窜开了。约摸有两个黑影,一个逃向与我相反的方向,另一个则在我的手电筒光照所及的范围内。我追上去,忽而看到两只白晃晃的眼睛,毫无顾忌地凝视着我。 是小兽。除却眼睛,仅能看出其大致轮廓。体型不大,形状则是长条形,说是大半根打棒球之用的球棒也未尝不可。有爪,但看不真切,尾巴也被遮挡住了。总之那眼睛凝视了我两三秒钟,继而整个身体如流畅的曲线一般,快速钻向了某处。 “曲线?”妻问我道,“什么曲线? “可记得读书时学过的三角函数?就是那个。正弦曲线。”我以手势比划出那种线条。 “哪有三角?看你这个,就是鳗鱼。 小院子里自然不至于有什么鳗鱼。兽的身份,我大致能够猜得出。天亮之后,向研究兽类的朋友张君请教一番,果然,昨夜的小兽应当是黄鼬,亦即民间所谓的黄鼠狼。“在这小区里头,黄鼠狼是有,可是在夜里闹腾什么呢? “打架吧,”张君答道,“秋天嘛,到了黄鼠狼出窝的季节了。 说是年轻的黄鼠狼业已成年,只得离家出走,寻觅自己的地盘。若是遇到对手,难免要大打特打一架。“喂喂,这里是我先来的哟!”“你算老几,给我让开!”“瞧你,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吧?”“这么说,是要打一架喽?”于是一边嘶叫,一边打将起来。所谓青春就是这么回事,谁还没在年轻的时候打过架呢?  关于黄鼠狼的青春,从前我是不知道。狐狸倒是有所耳闻。小时候母亲就给我讲过,小狐狸到了成年时,就会被母狐狸轰出窝去。“嘿,你都这个岁数了,整天在家里待着,像个什么样子?给我滚吧,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应当比这个严厉得多。总之小狐狸只得自己觅食,自己抢夺地盘。若是遇到另一只年轻狐狸,打架怕也在所难免。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人类倒是不至于为此苦恼。或可谓之,并不至于所有的人类,都要按照动物的方式存活。喏,继承家业者也不在少数的嘛。教育的方式林林总总,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可并非明智之举。抱着脑袋从家里滚出来的年轻人固然也有,但若因此便嘲笑别人:“瞧瞧,你家孩子都三十岁了,还在家里头白吃白喝,成何体统?”怕也是够受的。又不是狐狸或黄鼠狼。 但反正人类也罢,动物也罢,能够凭借自身之力移动到别处,归根结底占尽了便宜。若是你对一株梅花说道:“嗳,跟你说,小孩子可不能一直赖在家里哟,要让它外出闯荡!”梅花也不至于拔腿就走。植物自有其办法,果实啦种子啦能传播到别处固然是好事,但往往不能如愿,连抱怨也说不出口。委曲自是够委曲的。 我曾在北京郊外的一片松树林里头,见到刚刚发芽的松子。幼苗长得甚是可爱,新出土的叶子约有十几枚,顶端都包裹在种壳里——彼时尚未将种壳脱掉,倒是根已经扎在地里了,叶子也先长了出来,一如头顶着蛋壳抖动翅膀的雏鸡——看上去如同打蛋器的模样。打蛋器可知道?由许多条纤细的钢丝构成,顶端相连,用以将蛋液打得均匀。总之松树的幼苗,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尺寸倒是微小得多,且是绿色。 “喂,我是不是踩坏了幼苗呀?”在松林里头,脚下的幼苗渐渐多了起来,我便不敢向前走。“怕什么,踩就踩嘛,尽情地踩好了,像超级玛丽踩乌龟一样踩,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妥!”与我同行的学长全不在意,“跟你说,这些幼苗,百分之百活不了! 毕竟松林的密度已够高了。成年的松树遮天蔽日,幼苗纵使发芽,一来光照缺乏,势必导致营养不良,二来并不能拥有足以生长的空间,所以发芽倒是发芽了,过不多久,也会呜呼哀哉。说可怜也固然可怜,但反正产生松子的松树父母,此刻是顾不得后代的。 除非森林里头发生意外。有大树遭遇不测,轰然倒下,空出来的地盘,才有可能被幼年的树苗补上。那些刚刚发芽的幼苗,心里头没准正在思度:“来呀,谁都行,来搞一场破坏嘛!雷劈也好,虫子大军吭哧吭哧啃噬也好,偷木材的伐木者也好,弄倒几棵大树吧!不然我是活不下去了呀!”这么一说,倒是狐狸啦黄鼠狼啦更温馨些。  在海南岛我也造访过天然的龙脑香林。说是龙脑香,实则只是与龙脑香近似的种类,叫做坡垒。坡垒的果实带着翅膀,自高处的树枝落下,便如螺旋桨一般旋转,若有风吹来,就可能飞向别处。飞到哪里都好,只要远离大树即可。 不少树木的果实或种子,都带有种种样样的翅膀。单翼也有,双翼也有,总之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好了。惟其如此,才有可能寻着适宜生长之地。黄鼠狼打架的小院子外头,栽种了好几株元宝枫,果实也同样具翅,但树下反正没有一棵元宝枫的幼苗得以茁壮成长。或许两只血气方刚的黄鼠狼打完架,一起躺在草地上,即会发生如下的对话: “喂,你下手可够狠哟! “彼此彼此嘛。说来也是迫不得已,谁让我们天生是黄鼠狼来着? “那是。生为黄鼠狼当然抱怨不得,总好过元宝枫,飘去哪里也找不到容身之地。 如此说来,连我也想对黄鼠狼说,嗳,若是喜欢,在小院子里住下也未尝不可呀,只是小心不要踩坏幼苗,不要打翻花盆。院子里时而有刺猬,有猫,有各种鸟类,多上一只黄鼠狼也不至于如何苦恼。元宝枫则不成,随风飞来的种子,榆树啦,臭椿啦,柳树啦,只消发芽,就被我拔个干净,元宝枫也不例外。种子还是飞远一点为妙。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动植物的秋日之战

油松 Pinus tabuliformis

动植物的秋日之战

油松刚刚发芽的幼苗 京郊前去探访的松林乃是油松林。油松这种树嘛,实则是结不出人们以为的那种“松子”的。胖乎乎油腻腻的松子,外头带着硬壳,里面香喷喷的味道,这样的松子是结不出的。世上的松树分为两类,一类能够产出又大又美味的松子,一类不能。前者依靠动物帮忙传播,松鼠啦,鸟类啦,把松子埋在某处,之后就有可能发芽。后者则依靠风,松子又瘦又小,也带着薄翅,从松果里掉出来,风一吹,就飘去某处。 此处的油松林是天然即存在,还是人为栽种,这倒不好说。似乎颇有争议。总之树林密度够大,树也高,枝杈将日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幼苗全然无机可乘。倒是有人将松果捡回家去,挑选出种子来播种了,将幼年的树苗当作盆景观赏。说来自有趣味。倘使问油松道:“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幼苗兴许会答道:“唔,作为宠物被人养在家里头,那滋味,也不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