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先说说最近的开心和不开心。
北京的夏季不适合养花，热，而且闷，有那么一两个月，让人觉得仿佛身在江南。今年雨水又特别多，屋里一直黏糊糊的，改锥和钳子放在桌子上，生了锈，书的内页也皱起来，不平整。还好，这些统统过去了！秋天让人愉快，昼夜温差大起来，花也焕发了第二春。月季和牵牛花格外热闹。
前一阵子，我贴了一组花园里的牵牛花的图出来，一群人都跑过来说，啊，朝颜！后来我贴了月光花的图，有人问，这个是夕颜吗？是吧是吧？而无一例外，一旦说起朝颜或夕颜，就有人问：是《源氏物语》里那个朝颜/夕颜吗？
我没文化，没看过《源氏物语》，但我知道牵牛花本身拥有一脑门子八卦，如果一分钱听七段，牵牛花的八卦够听两毛五的。
牵牛花 Ipomoea nil
牵牛品种“红覆轮”
牵牛品种“蓝覆轮”
牵牛花真的和牛有关系！
牵牛花的名字由来特别简单。就是字面的两个字：牵牛。
按李时珍援引陶弘景的说法：“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之名。”陶弘景是南朝梁国人，也就是说，至少在南北朝的时候，牵牛花就叫牵牛花了。这东西当药材，效果不过，山民一开心，牵着头牛来找医生，把牛当作答谢。我估计这是陶弘景自己瞎想出来的。牵牛牵牛主要以种子入药，也不是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牛多贵啊，能耕地，能拉车，显然不是等价交换。但反正牵牛这名字，从此就这么定了。谁不服，去找陶弘景叨叨去。
说来也逗，牵牛花的种子入药有三个名字：黑丑、白丑、黑白丑。种子熟透了颜色黑，没熟透颜色白，熟透的和没熟透的混在一起，有黑有白。所以黑白丑不是大熊猫或者斑马纹样。为什么叫丑呢？因为，“子鼠丑牛”啊！真是这么回事，“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这话也是李时珍说的。
总之，牵牛花就是和牛有关！
牵牛花的种子
牵牛花是七夕特供！
现在说这话是够晚的了，别说七夕了，眼瞅着都快八月十五了。但古代牵牛花是七夕的重要植物，因为在七夕的时候，牵牛花开得热闹。前头我说了，夏天又热又闷，牵牛花开得不好，到七夕前后，不那么热了，昼夜温差也大了，牵牛焕发了第二春。时间赶巧了。
不仅是时间，牵牛花这名字，和天上的牵牛星非常接近。按中国古代的星宿星官的说法，牵牛一是指“牛宿”里的星官，也就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其中的一组星星；其二，牵牛星也可以仅指一颗星星，也就是牛郎星（又叫河鼓二）。牛郎织女的传说盛行开来，再说牵牛星，人们往往想到牛郎星。比如杜牧他老人家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就是一边卧着，一边看牛郎星和织女星，一边遐想他们俩没羞没臊的故事。
七夕牵牛花开，牛郎的故事被人念叨，所以牵牛花就成了这时候的特供花卉。还有传说说道，牵牛花的蓝色，其实是织女给牛郎织的蓝色粗布大褂。织女也够寒酸的，王母娘娘的闺女，就不能织点好料子吗？宋朝杨万里写牵牛花的绝句，有一句说，“天孙为织碧云裳”，天孙就是织女，牵牛花是织女的作品。
从七夕往后，直到霜降节气之前，牵牛花都开得不错。现在看花，也是好季节。
日本文化中牛郎星就叫做“牵牛星” / 图自动画《命运石之门0》
日系动漫里用牵牛花代表青涩的爱恋 / 图自动漫《牵牛花与加濑同学》宣传册
“朝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先把牵牛花的事儿说清楚了，现在说“朝颜”。
这名字，小清新们特别喜欢。最近这些年，文艺青年和小清新都不流行了，但“朝颜”这个词儿的普及，确实要感谢文艺青年和小清新们的文艺而清新的小审美。一看见牵牛花就说“朝颜”，就和看见石蒜就说“彼岸花”一样，虽然没毛病，但也最好吃点药，预防一下。
而且更多的人张嘴闭嘴就是《源氏物语》。“啊，这是《源氏物语》里面的朝颜吗？”对不起，我没看过《源氏物语》，但我有兴趣了解一下，“朝颜”这个词儿是哪来的。嗯，先看了看中国古代的相关文献，基本没有“朝颜”的记载，所以这个词儿确实是从日本文化里传过来的。
日本文化我就头疼了。第一看不懂日文，第二不知道怎么查古老的资料，我又不想把别人翻译过来的中文的说法，囫囵吞枣当成正确的，我抄你，你抄他，谁知道源头对不对呢？为此，我专门去请教了微博上的@沙漠豪猪 老师。嗯，沙猪老师是植物学专业科班出身，又懂日语和日本文化，找他就对了。以下是我和沙猪老师经过讨论后的一些结论性的总结。
首先，“朝颜”这个词儿可不是《源氏物语》里出来的，这个词儿的出现要早得多。这这有必要了解一下《万叶集》这部作品，这部书中的作品大多数出自奈良时代（公元710-794年），朝颜至少在《万叶集》里就出现了。《万叶集》里面写了“秋之七草”，其中一个就是“朝颜”——啊，不，应该是“朝貌”。所谓“朝颜”“朝貌”都可以理解为清晨的容貌，日语里，“朝颜”“朝貌”读音相同，甚至可以理解为互通。
那么“朝貌”到底是什么植物呢？如今日本主流的观点是，可能指牵牛花、木槿、桔梗等。而古时的记载，日本把“朝颜”或“朝貌”，也称作“蕣”。这就有意思了。“蕣”是中国古代的植物名，和“舜”是同一植物。《诗经》里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蕣”或者“舜”指的都是木槿，因为木槿花朝开暮陨，只灿烂一个瞬间，所以叫“舜”。等等，朝开？这和“朝颜”的意思一样啊！所以如今在日本也有观点认为，古时说的朝颜就是“槿花”。（关于木槿的文化含义请看这里）
好了，朝颜的说法，至少在奈良时代就出现了，那时候指什么植物呢？比较靠谱的观点，大概是指木槿。那什么时候朝颜变成了牵牛花？
木槿（Hibiscus syriacus）可能是最初所谓的“朝颜”
动漫《圣斗士星矢》中的瞬，性格与“舜华”相似 / 图自动画《圣斗士星矢Ω》
朝颜是怎么变成牵牛花的
日本的牵牛花，有一种观点认为是遣唐使带过去的。对的，中国其实最早也没有牵牛，牵牛原产于热带美洲，就靠人们你带过来我带过去，带得如今到处都是了。遣唐使把牵牛花带过来，名字就叫“牵牛子”。最早的遣唐使比奈良时代要早，最晚的遣唐使比奈良时代要晚。《古今和歌集》是奈良之后的平安时代（公元794-1192年）早期，这里说到牵牛花，还是称之为“牵牛子”。
再看看文艺而清新的青年们喜欢的《源氏物语》。通常认为这本书成书是在公元1000年之后，也就是平安时代的晚期，那时候的文艺作品里，朝颜已经指代牵牛花了。也就是说，平安时代里牵牛花成功抢得了“朝颜”的名字。清晨开放，牵牛花、木槿都符合朝颜的意境，而前面提到的桔梗花则略逊一筹。这几种植物里，牵牛花容易养活，传入日本后又是比较比较新优的花卉，一度为人追捧，所以抢班夺权也是大势所趋。
只有一点，《源氏物语》我虽然没看过，但我大概知道，“朝颜”在那里头是人名，不是植物名。这个请和我一样没真正看过《源氏物语》的文艺青年和小清新们务必知晓。顺便说，我和沙猪老师讨论过，小说里朝颜这个人的性格，和牵牛花可不怎么相像。牵牛花皮实，出身微寒却自立自强，啊，简直顽强得像野草一样。朝颜这个人呢，我理解有点拧巴又惹人哀叹，所以反而倒是更接近木槿花的特征。
至于《源氏物语》里的朝颜到底应对的哪种植物的特征，嗯，也没办法考证了，大概只有去问紫式部。如果去的话，可以顺道一起去看望一下前面说过的陶弘景。
《源氏物语》之“朝颜”的插图 / 图自jp.wikipedia.org
夕颜、昼颜、夜颜分别是什么
朝颜就告一段落了。结论是：如今日本文化里，朝颜通常指牵牛花，这个指代大约是从平安时代开始的。早期朝颜可能指木槿或其他植物。《源氏物语》里的朝颜是人物，应对哪种植物，您得问紫式部。
下面说说文艺青年和小清新们经常提到的另外几个颜——夕颜、昼颜、夜颜。为什么有那么多颜呢？很多很多张脸多吓人啊，不理解的话，可以去看看《圣斗士星矢》里面巨蟹宫满墙满地人脸的场景。硌脚。
《源氏物语》里的另一个人物是夕颜。这倒是没什么争议，夕颜，傍晚开花，指的植物是葫芦。葫芦花是白色的，傍晚开白花，有助于传粉昆虫一眼就看见，然后飞过来。葫芦花是七色的那是你被老爷爷和穿山甲骗了。日本流传下来的古书里，《源氏物语》的插图，也有把夕颜这个人和葫芦花画在一起的。
葫芦（Lagenaria siceraria）花是所谓的“夕颜”
葫芦（Lagenaria siceraria）的果实
《源氏物语》之“夕颜”的插图 / 图自jp.wikipedia.org
我在微博贴出月光花的照片时，就有人说，这是夕颜，这是夕颜！嗯，有点不对。夕颜是葫芦花，花是白色的。月光花虽然也是白色的，但并非夕颜，而是“夜颜”。说来，月光花其实也是傍晚开，通常日落后渐渐张开，而这时候葫芦花已经开了。有个先来后到。最近最近天气转凉，有时候月光花憋着傍晚不开，直到凌晨才开，早上还挂着硕大的大白花。
月光花（Ipomoea alba）是所谓的“夜颜”
花和牵牛花都属于旋花科，如今甚至分在同一个属（番薯属）里面，算是真正的近亲了。各种各种颜里面，旋花科占了俩——啊，不对，是占了仨！“昼颜”也是旋花科的，指的是打碗花属的旋花、毛打碗花或柔毛打碗花。
旋花（Calystegia sepium）或近亲种类是所谓的“昼颜
毛打碗花（Calystegia dahurica）或近亲种类是所谓的“昼颜”
毛打碗花（Calystegia dahurica）或近亲种类是所谓的“昼颜”
缠枝牡丹（Calystegia pubescens f. anestia）是柔毛打碗花的变型，可供观赏
我家栽了各种牵牛，也有月光花，出门溜达五分钟之内，就能看见葫芦花和毛打碗花。葫芦是附近老大爷种的，我嫌葫芦叶子太大，遮光，所以没栽。旋花、毛打碗花是野生的。反正我这四个颜凑齐了。想起冯唐《万物生长》里头，给几个女生起的名字：魏妍、费妍、甘妍。也是各种妍凑齐了。按姓氏算，再来个常妍，也够大四喜。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明天给大家看看我家种的各种牵牛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