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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自闻过的最难闻的气味是什么?

自伦敦飞回北京的飞机上,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味。

 

说是说不好,反正让人想起热气腾腾的腐败食物,仿佛宿醉之后醒来,发现被窝里头有一滩呕吐物,不知何故,丝毫没有胃酸的刺鼻感,只剩下黏糊糊的消化了一半的食物,一夜之间经由体温的烘焙,所散发出的气味。我四下寻找——哪里需要什么寻找!一眼就能看到——看到左侧间隔了三个座位,一位中年男子将光溜溜的双脚,架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

 

“喂,我说,能请你把鞋穿上吗?”来自另外哪里的乘客,大约不堪忍受,于是跑过去和男子说道,“这个气味,是不大好呀!”

 

“飞机上头不许脱鞋吗?”男子反问道。

 

“脱也罢,不脱也罢,这个气味实在,呃,大家都受影响的嘛,没觉得?”

 

“什么气味?哪里有气味呢?”男子依旧保持着架起双脚的姿势。

 

这么着,后来经由空乘人员出面,光脚男子才一脸不情愿地将脚放下,穿上鞋。拜其所赐,十几个小时的航行之中,机舱里总能嗅到汗涔涔的气味。我对是否应当脱鞋一事,并不抱有特别鲜明的立场,然而倘若因脱鞋而导致臭味四散,恐怕还是不脱为妙。男子自身何以全无察觉呢?若说那是借口,也并非全然都是借口。这一点我自身倒是颇为理解。

 

在我读中学时,无非是个寻常的青春期少年罢了。彼时在家里头,并非如今这般能够随意洗澡来的。没有那玩意儿,楼层概无防水设施,淋浴没有,浴缸也没有,洗澡要去公共浴室。这么着,不可能每天洗澡,只能约略擦洗一下罢了。冬季还好,夏季则频频发生惨剧——有一天正在上的物理课,坐在我旁边的女生忽而小声对我说:“嗳,你呀,身上有一股味儿!”

 

我在心里想着,莫不是青春洋溢的气味不成?然而那女生皱着眉头,补充道:“汗味儿。”

 

说来,我自己是浑然不觉。前一天晚上擦洗来着,早上起来换了衣服,汗味儿却依然大行其道。我嘛,或许腋下的大汗腺较之旁人更为发达。如今只消做好个人卫生即可,然而彼时委实尴尬得要命。书里头读到东周时有位君主陈灵公,患有腋臭之疾,美人虽则忍耐,毕竟厌恶得不得了。于是我纳闷起来,人类何以在腋下长出大汗腺着劳什子呢?

 

后来看过一种说法,说是大汗腺分泌的气味儿,有助于识别个体、划分领地之类,反正一如猫狗在各处留下气味一般。这令我喟叹不已:古代那个陈灵公,和我一样,都是更接近于本能感强烈的动物的吧?进化到现在这么个时代,这种动物性还是舍弃为好。一如丢弃厨余垃圾,丝毫不怀留恋地挥手告别。

 

 

对于植物而言,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有些植物散发香味儿,有些则散发臭味儿。香味儿吸引喜爱香味儿的昆虫,前来帮忙传粉,臭味儿则吸引喜爱臭味儿的昆虫。不不,不只是昆虫,也许还有老鼠之类的小兽。反正总有喜爱臭味的动物。

 

臭味植物之中最为知名的,恐怕要属巨魔芋。此物生于热带雨林,地下的球茎积蓄了充足的养分之后,便会生出一支直挺挺的花序——说是花序,即是说由许多细小的花聚集而成的——外面包有围裙一般的结构,称作“佛焰苞”。巨魔芋以两个特性闻名:一是花序乃是世界第一高大,故而又名泰坦魔芋,二是散发臭味儿。非但臭,而且花序的温度还会升高,用以模拟腐肉,吸引苍蝇之类的昆虫前往。“并非冷冰冰的劣质腐肉哟,是热乎乎的,刚出炉的新鲜腐肉。”巨魔芋仿佛挂出如此这般的招牌。

 

此物开花甚为不易,故而难得一见。十二年前,北京植物园里头的巨魔芋开花,吸引了各路人士前往。花是傍晚时分开始的,听闻花开,我们即刻前往。带了相机和便携的梯子,前去拍照。夜晚的植物园温室里头,热乎乎湿漉漉的,巨魔芋的气味无处不在,加之挤满了围观人群,房间里如同人满为患的火车站卫生间,混杂着人体分泌物与排泄物的气味儿。

 

说神奇也确然神奇。从前仅在纪录片中看过此物,能够亲眼得见,甚至挤到前面拍了照片,可谓心满意足。说起纪录片来,彼时关于植物的纪录片,仅有BBC出品的《植物私生活》一部。引进至中国时我正读大学,省吃俭用存下积蓄,去买了这部纪录片的光碟,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片中讲述到另一种臭味植物,莫不如说,这才是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在片子里头称之为“死马海芋”。

 

既然被冠以“死马”之名,气味应当像是死马的吧?然而死马是什么气味儿,我又无从知晓。此物又名“白星海芋”,近来亦被称作“腐蝇芋”,与巨魔芋归属于同一家族,反正都是模拟腐肉吸引昆虫。在它的“佛焰苞”内侧表面,甚至生有如同死马皮肤一般的短毛,由不得苍蝇们不上当。

 

在我买下那部纪录片光碟整整二十年之后,死马海芋忽而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面前。那是在伦敦邱园的高山冷室里头。游客们聚集在精巧美妙的高山植物前头,我却在即将离开时,看到门口有一盆被人冷落的植物:叶子仿佛竹叶,一团凌乱,上面开着个喇叭形的花,且是歪脖喇叭,仿佛阿拉丁的神灯里头钻出一只发育不良的大象耳朵。仅有大象耳朵,还被神灯狭窄的出口挤压成喇叭形,红褐色,带有斑点和毛。五六只苍蝇在周遭围绕。

 

这,莫不是死马海芋吧?想到此处,我便下定决心,去嗅嗅它的气味。毕竟机不可失。我先是谨慎地靠近,采用化学实验时规定方法,以手在鼻前扇动,令气味一丁点一丁点地飘过来。然而什么也闻不到。于是我慢慢靠近,边凑近边扇动手掌,一直没有气味,无论浓淡。正在心存疑惑之时,突然有股气味如滑腻的泥鳅一般钻入鼻子里头——不同于此前知晓的任何一种气味,甚至形容不出,不是臭,也非腐朽,反正令人不快,而且极其浓烈。令人作呕!幸而当天我一直忙于拍照,并未吃午餐,所以作呕是作呕,还不至于真个呕吐出来。

 

 

岂料时隔一个月,我再度感受到了与死马海芋约略有些相似的气味。

 

那是在瑞士享用奶酪火锅时。奶酪火锅这道餐品,许多人确然难以接受。吃是好吃,但餐厅里的气味却受不了。并不是臭,而是发酵的蛋白质散发出的浓郁气味,加之火锅中蒸发出来的白葡萄酒味儿。倘若餐厅通风不畅,想必是够受的。

 

“奶酪火锅哟,是从前登山者喜爱的餐品,”我边吃边听着介绍,“在寒冷的山间,登山者走进热乎乎的小屋里,把厚重的登山鞋一脱。扑通。鞋子和脚的气味怎么办呢?大可不必担心,那味道,和奶酪火锅散发的味道有微妙的相似性。谁也说不清楚,是脚的臭味,还是奶酪火锅的气味。喏,这么着,才成其为瑞士名餐的嘛!”

 

我想着那场景,不知何故,回想起了死马海芋。要说臭烘烘的食品,我国也着实不少来着,臭豆腐和螺蛳粉我都喜爱,江浙的“臭菜”则无法认同。但似乎模拟汗脚和靴子的食品,这还是第一次遇见。

 

若问我,正宗的奶酪火锅餐厅,那气味真个难以忍受吗?这我倒不好说,毕竟各人感受不同。但反正听着故事,想着死马海芋,我是把眼前的奶酪火锅吃了个干干净净。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你亲自闻过的最难闻的气味是什么?

死马海芋 Helicodiceros muscivorus

你亲自闻过的最难闻的气味是什么?

死马海芋 Helicodiceros muscivorus

 

死马海芋这一名称,如今看来并不十分讲究。既非真正的海芋,也非无死马。故而总有人以为,白星海芋、腐蝇芋等名字更为妥当。此物生于地中海上的几个岛屿,临海高崖上的草丛里,时不时冒出一支花序来。那些岛屿上是否真个有马呢?我是不得而知,但反正花序形如腐肉,死马也罢,什么也罢,苍蝇不至于挑剔。

 

死马海芋的花开放时间不长,传粉要在两天内完成。第一天雌性花成熟,它们等待着受骗前来的苍蝇们带来其他花朵上的花粉。苍蝇傻乎乎地飞来,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被禁闭在花序里头,折腾一通。第二天雌花得到了花粉,心满意足,才把苍蝇放出去。出去的时候,雄花散落新的花粉,苍蝇毫不知情,带上新花粉,去找下一个大骗子了。把苍蝇说得傻里傻气,倒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