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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绝蘑菇

“放心好了,非我自吹,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在昆明时,蒙范君邀请去赴家宴,约在下午五点半抵达。尚未下锅的食材悉数摆放在桌上,仿佛排成整齐队伍春游去的小学生。我一眼就看到了肥嘟嘟的红色蘑菇,问范君道:“这个,可是‘见手青’?”于是范君讲起了烹饪蘑菇的技巧。

 

“要说‘见手青’嘛,每年都有中毒事件发生呀。跟你说,当然要买新鲜的菌子,然而烹饪技巧才是关键所在——记住一点,不熟或者糊掉,吃了都有可能中毒的。能明白?要点就在火候二字,总之要恰到好处。”而后范君将炒锅端来给我看,是半球形的铁质炒锅,“喏,厚墩墩的吧?锅也不能含糊。这几年大凡中毒者,一问,是不是用平底锅来着?十个里头怕是有六七个都点头称是。平底锅不行啊,那玩意儿,方便是方便,受热无论如何均匀不来。这边受热不足,那边却过了头。”我听得心悦诚服,默默点头称是。这世道,纷争林林总总,矛盾种种样样,归根结底乃是无法做到均匀。

 

然而纵使范君的烹饪技巧如何高超,我也无法品尝其佳作。说来倒是抱歉,蘑菇我是一口都不能吃。绝世美味也罢,难以下咽也罢,有毒也罢,无毒也罢,我是统统吃不来。天生蘑菇过敏。其实不只是蘑菇,所有真菌全部过敏。香菇啦,松蘑啦,木耳啦,金针菇啦,羊肚菌啦,猴头菇啦,纵使面对顶级的松茸刺身,我也只落得大摇其头。

 

“是心理作用吧?就不能试一试?”总被人这么问,说实在的,难免被问得厌烦。有时其实相当厌烦。喂,我自己的身体,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吧?然而最终我也只能耐着性子,一一解释道:“不不,并非心理作用,任何种类的真菌都不行。只消吃下肚,就会上吐下泻。”小时候并不知晓,加之肠胃总是闹别扭,并没有想到过敏一事。读小学时,有一回去人家做客,喝了两口浓汤,就跑去大吐特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吐到通古斯大爆炸。后来才知道是蘑菇汤,在我碗里倒是一点蘑菇碎屑都未见到。

 

“是小时候,唔,发育得比较慢?如今这岁数,不至于了吧?”也被这么说过许多次。是不是呢?刚刚结婚那年,我和妻跑去尼泊尔渡假,住在一座位于险峻山峰顶端的古堡里头。午餐的咖喱酱中混入了以蘑菇为原材料制成的糊状物。通常我是能分辨出蘑菇的特殊气味,“唔,这里头有蘑菇呀,可不能再吃了”,于是戛然而止。然而这一回,咖喱的味道太过浓厚,以致于吃了两大碗下肚。当天晚上我即腹泻不止,一夜未眠,肚子里头仿佛住着十五只欢蹦乱跳的豪猪。

 

总之过敏这勾当,若非亲身体验,大约难以理解。何以蘑菇过敏,我自己也全无头绪,唯有将此当作自然存在之物,全盘接受下来。此外别无他法。听说过有个男孩子花生过敏——这倒并非罕见病症,若以全世界而论,花生过敏者怕是比蘑菇过敏者要多得多——父母却坚持认为此乃娇气之表现,只消锻炼,即可痊愈,于是强迫男孩吃花生。可怜的男孩在遭受过敏症状折磨了十几年之后,终于因为食用花生过量引起过敏而死。说来遗憾,过敏这事委实委实勉强不得。

 

非但动物,植物也同样面临过敏的状况。空气、水或土壤里头偶然掺入少许杂物,便会令某些植物呜呼哀哉——而周遭的其他种类却满不在乎。最为典型的事例大约要属地衣。(严格说来,地衣并非植物,乃是真菌与藻类的共生体,但反正关于地衣的知识写在植物学的教材教材里头,就姑且请它冒充一回植物吧。)地衣能够附着于石头上,慢吞吞却坚定不移地将石头啃碎,制造出少许极其近似于土壤的细碎粉末。其他植物即可借助这极其近似于土壤之物存活,由此之故,地衣被誉为拓荒先锋。然而在污染严重的大城市之中,地衣难得一见,说是对空气里头的硫化物过分敏感,忍受不了,只消有一丁点硫化物就活不下去。

 

说是挑三拣四,也确然挑三拣四,人和植物无不如此。纵使有些东西某些植物喜欢的不得了,另一些植物却全然喜欢不来。比如硫酸亚铁。总有些热爱种花之人,无论何种花卉,待到快开花时,就拿硫酸亚铁溶液浇上一通。“补铁嘛,总不至于出什么差错。”每每听人这么一说,我就在心里头苦笑——若是铁太多了,植物也难免吃不消哟。

 

在我栽种睡莲的第三年,偶然遇见一个开花奇特的品种。说是叫做“小白子午莲”,然而不是,开花和寻常的小白子午莲并不相同。是什么品种不清楚。第一年仅开过一朵花,第二年春季栽种于室外的水缸里,等着多开几朵花出来,想要好好研究一番。岂料植株长到一半,不知何故,叶子竟变成了烂糟糟的模样。

 

我将腐烂的叶子除去,这才发现在水缸底部,有一块硬梆梆的铁块。条形,边缘凸起,中部凹陷,想必是作为建筑材料之用。铁块的来源我也大约能够猜得出。楼上施工了好长一阵子,掉落在我家院子里的东西数不胜数,从硕大的螺丝钉到半截木板,油漆刷也见了,安全帽的尼龙扣带也见了,铁块自也不必大惊小怪。但那铁块恰好落于睡莲植株的正上方——睡莲被铁块砸死是不至于——我将铁块捞出水来,只见周遭的水呈现为深沉的红褐色。

 

全是铁锈。铁块浸泡于水中,释放出了浓雾般的铁锈。不挪动不清楚,一旦将铁块捞起,堆积的锈色便如同陈年的血迹一般蔓延开来。纵使我及时换水也无济于事,睡莲已在铁锈里头浸泡了长久的时光,非但叶片腐朽,连埋在淤泥之中的根状茎也变得空洞洞的。总之回天乏术。

 

睡莲是否因铁锈而死?我并未见到相关的科学报告,故而无法妄下定论。或许这一株种类特别的睡莲,补铁过敏,也未可知。

 “嗳,你是没有这个口福啦!”范君不无遗憾地端着炒蘑对我说。

 

我也诚然觉得可惜。说到底,口福这东西究竟有何等强大的魔力呢?古时所谓“冒死吃河豚”,即使有可能中毒而死,也要品尝河豚的美味,这样的人应当比我更具勇气和决断力吧?然而有时想来,死只是一时之事,或可谓之,死一次足矣。过敏却是每次都要深切体会的苦难。若是能让我免除过敏之苦,得以痛痛快快地将蘑菇吃个够,最后一死了之,怕也是不坏的选择。相当不坏。

 

非但蘑菇,银耳啦,竹荪啦,松露啦,这个那个,我也都想要尝个遍呢。唯独何时一死了之,这一点还需闹明白才好。但反正只是胡思乱想,我自己是并不至于拥有选择的权利。死的可怖之处,在于其掩藏的不确定性。如此说来,还是不死为妙。唯有一点能够让人略感快慰:所有的蘑菇都不吃,就不至于为了分辨何种蘑菇可食、何种不宜食用而大为头疼了。我也遇见过极其担心误食毒蘑菇的人来着。“喏,如我这样,哪种蘑菇都不吃就好了呀!”世间的美味多种多样,别人自有别人的选择权,我是注定于蘑菇无缘啦。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谢绝蘑菇

某个不确定的睡莲品种 Nymphaea sp.

谢绝蘑菇

某个不确定的睡莲品种 Nymphaea sp.

 

不知名的睡莲,是当作“小白子午莲”购买的。说来,“小白子午莲”这品种(姑且称之为小白)与野生睡莲甚是近似,花小,接近中午时分开放。未知睡莲与小白的不同之处,在于其花瓣特征——近乎排列在同一圆圈之内,而非彼此叠压,花瓣大小也近乎相等。是不是小白呢,除了一张开花照片,此外概无证据,恐怕很难说清了吧。

 

栽种睡莲倒并非难事。只消根状茎硬挺挺的,叶子纵使全部腐烂,也不至于死掉。反正还会从根状茎上生出新叶。故而杀死一株睡莲,要将其根状茎彻底捣烂才行。睡莲是否真个补铁过敏?此文是无法作为科学性的结论来看待的,这一点还请读者毋须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