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高山的野花,也是相当有意思呀!”诚哉斯言,有不少特有的种类,确然值得专程前往。这么着,我和信君跑去了合欢山。
时间是五年之前了。住在海拔超过三千米的工作站里头——周遭概无其他建筑,村子没有,缆车站也没有,更不用说夜市啦便利店啦。在距离山顶不远处勉强开辟出的空场上,唯有工作站的几座小房子。那时候我对台湾的高山野花着实痴迷,如同追逐着费洛蒙的蛛丝马迹、不眠不休飞行十几个小时的傻乎乎的雄性蛾子。
原本预留了三天时间,可以一边懒散地晒着太阳,一边慢悠悠地看花,然而最终却未能如愿。我和信君抵达工作站当天傍晚,台风来了。
我嘛,因着生活在北方,从未见识过台风的模样。记得读中学时,有一次台风进入渤海湾,说是即将登陆来着。委实心怀期待,想要好好体味一番,然而不知何故,那台风忽而消失不见,连一丁点雨都未落下。“你们来的日子不好呀,”工作站的站长——是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当了不得的植物学者,彼时恰任站长之职,总是一副深思熟虑般的脸孔,纵然讲笑话时也丝毫不为所动——对我们说道,“台风一来,这几天只能待在屋子里头喽。”
我自然无法预料盛夏台风到来的日期。购买机票啦,预定行程啦,这个那个,从未想过还有台风这玩意儿。或可谓之预料之外。反正吃罢晚饭,外面就刮起风来,起初雨并不大,夹杂在风里头,如同顽皮的海豚翻越出水时扬起的凉飕飕的水花。
“这个可是台风?”我指着窗外问道。
“哪里,还早哪!”在工作站内负责烹饪、扫除等事物的中年女子——倒是被其他人一直称作大姐来着——回答,“这无非是寻常的风雨罢了。”
工作站里头除却我和信君,另有六人。包括站长在内,科研人员共有三人,一位擅长拍照,和我聊得甚是投机,另一位大多时候钻进图书室去,一门心思只是不停读书。此外便是负责一应生活事物的厨师大姐,以及两位在此进行野外调查的大学生,男女各一人。他们六人全然不曾大呼小叫,只是将台风看作日常之物罢了,一如飞机留在天空的狭长的质感与云类似的痕迹,或者清晨时分早起聒噪的鸟儿。
夜里头风开始猛烈起来,我惊醒了好几次,感觉房间的门窗都在抖动。工作站位于合欢山的东侧,即面对台风来袭的方向。早上起来一看,天空是一片乱糟糟的灰色,分不出具体的形状或特质,然而无需凭借肉眼,即可感受到其混乱不堪的情形。工作站的卫星天线被风折断,几个房间进了水,此外并无损伤。对了,还停电。
“不好办呀,”站长招呼所有人员聚集在餐厅里头,“停电嘛,倒是有柴油发电机,也自然会有人修理,但洗澡水怕是不够用啦。”既无法使用电脑或电视,也无法外出,唯有闷在房间里头而已,这么着,我们干脆坐在餐厅里头,闲聊起来。
起初聊些生涩的学术类的话题,最新科研进展啦,哪位专家去哪里访问啦,仅过了十几分钟,话题即变得五花八门。“喂喂,你可是喜爱精灵宝可梦?”大学生之一的女孩子问我道,“头像是可达鸭嘛!”“那是什么?”站长也加入进来,“玛丽兄弟?喏,我也不是硬梆梆的老顽固啊,我还知道玛丽兄弟呢!”信君为大家唱了京剧,而喜爱摄影的老师讲了或可谓之当地特色的关乎总统的笑话。
这大约就是出乎预料。无人知晓台风到来的时间,亦无法推测出将与何人被困于山间的房子里头。看不成野花固然遗憾,但自有其微妙之处。厨师大姐特意为我们做了四神汤和虱目鱼内脏——“是珍藏的虱目鱼哟,这个!”——站长则拿出一瓶金门高粱酒来。“喂喂,我这也是珍藏的,里头有金箔,能看见?”至于金箔是否可以食用,我们讨论了好一阵子,四神汤和虱目鱼倒是相当够味儿。
倘使并无台风,将会是何等情形呢?大约我和信君每天都在外头看花拍照,不至于与这些人进行太多交谈。纵然彼此礼貌客套,却也仅仅止于点头之交罢了。因着一起躲避台风,后来我与站长间或交往,每年彼此邮寄图书和资料,厨师大姐也有联络,还从大陆给她送过礼物来着;彼时读大学的女生已然研究所毕业,去了站长此刻所在的课题组工作,在北京我们还见过一次面。唯独男生在此后全无音信——当时倒是也少言寡语。“他们两个是恋人吧?”信君对我说,“换作我嘛,也不想在此后和这些奇怪的家伙有什么联络呀!”
对我而言,台风无非打乱了观看野花的计划,对于那位男生,或许才是大大出乎预料。“刮什么台风呀!想要一边完成论文一边约会,这下子全泡汤了!更何况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混进来!”说来,我和那个女孩子聊了宝可梦和星之卡比来着,男生怕是相当在意。
故而这样的出乎预料,大体而言,还是不来为妙。我是不喜欢突然被打乱计划与节奏。相当喜欢不来。应当何时去哪里,总要大致规划一番,若是早已做好准备,“唔,接下来的情形怕是难以预料呀”,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唯独超乎预期,脑子里头便会轰隆隆一下子,如同台风过后一般混乱不堪。
“这是心理素质不行嘛!”也被人这么说过来着。然而星球在轨道上运行,花栗鼠在秋季储藏食物,番红花、堇菜和獐耳细辛在春日开放,种种样样,不是全都按照大致规划妥当的方式运转不已吗?超出预期,便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应对,一来二去,或多或少有些不好受呀。
在阿尔卑斯山区,我遇见了野生的覆盆子,亦可谓之树莓,甜滋滋的,相比于水果市场中的商品而言,自有一股独特的浓郁味道。“这个,唔,不错呀,带回去栽种可好?”这么一想,就真个带回了一些种子。然而如何栽种,却成了难题。相关论文上写着,树莓之栽种,需要以浓硫酸将种子浸泡,否则无法顺顺当当发芽。何以必须是浓硫酸不可呢?莫不是种子在心里头就是这样期待:“没有浓硫酸可不行,那是说什么都不给你发芽的,哼哼!”
最终我也没找到浓硫酸,毕竟不是读书时,实验室啦化学试剂啦仪器工具啦并非手到擒来。种子原本应当被鸟类或者小兽吃掉,吞进肚子里头,经历了胃和肠道中的奔波,最终随着热乎乎臭烘烘的粪便排出。如此折腾一番,种子心想,够啦,应当发芽了吧,然后自然开始生长。大约如同年轻人,总要有那么几年,经历过叛逆与青春期,冒险一般的旅行去也过了,夜店也去了,多少有些死去活来的恋爱也谈过了,继而步入稳定期,变为成年人的模样。
若是对年轻人说,喂喂,快去工作啦,快去成家啦,再这么一副不三不四的样子,可别怪我用浓硫酸给你洗澡哟!这么一想,种子心里头也不好受吧?浓硫酸不行,赤霉素也不行。幸而我们听不到种子的抱怨,只消发芽,概无抱怨,人类就是这么回事。
总之覆盆子并未栽种成功,遗憾固然遗憾,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倒是在昨天,我问信君,哎,下个月可有空?久违地一起出去看花可好?得以一同外出的彼此合得来的朋友,于我而言怕是不多。不知道倘使真个成行,会不会再度遇见出乎预料之事。还是不遇见为妙。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覆盆子 Rubus idaeus
覆盆子那东西,从最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装扮成甜滋滋水灵灵的模样,一定要被飞鸟啊小兽啊吃进肚子里头去!于是果实弄成了不无夸张的红色,在森林里头一眼就能看到。种子也毫不含糊——果肉任凭多少都行,让你们吃个够,种子可不能浪费,不能在胃或肠道里头被泡烂磨碎,必须安然无恙地与粪便一起排出哟!
阿尔卑斯山区的覆盆子,以物种而言,与我国东北部的野生种类相同。我们在山里头大吃特吃起来,吃了上百粒。确然美味。“这样采摘会不会破坏环境?”也确然如此想过,幸而有瑞士本地的植物专家同行,她说:“不用担心,就吃这么一丁点,概无不妥。喏,你们可知道,若是秋季的熊,一顿饭就要比这个多出好多呢!”
“瑞士有熊?野生的熊?”我们惊讶道。“野生的熊是没有啦,如今,”同行的专家不无遗憾地回答,“过去有来着,如今没有了。但为熊准备的食物,树莓啦,蓝莓啦,却自始至终都在山林里头。”